壯美與孤絕之間的一步一腳印

專訪《活著》、《征服北極》導演楊力州

185
2008-11-28

趁著2008下半年「台片新高潮」掀起的一波國片熱潮,緊接著上場的是紀錄片導演楊力州最新作品《征服北極》。這部電影不僅是紀錄片又一次成功達陣商業映演,也是國片中難得一見、前往北極的「冒險電影」。

不過,冒險電影並不是冒著生命危險、或是打敗外在條件的限制;更多時候,冒險是讓人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狀態、並且重新檢視自己和外在事物的關係,包括人與人、人與環境、甚至人與自己之間。經歷了過去一年來因拍攝《水蜜桃阿嬤》與《商業週刊》之間的紛擾,楊力州選擇前往北極、前往世界的盡頭,作為去到終點再重新出發之間的轉折,因此有了《活著》這篇極為動人的極地自白書。《征服北極》詳實又饒富趣味地紀錄了劉柏園、林義傑、陳彥博三位來自台灣的選手參加了「北極大挑戰」競賽,花費四十天從北極點跨越六百公里抵達磁北極,從準備到完成比賽之間歡笑淚水交織的歷程。

五年級生劉柏園是台灣企業「遊戲橘子」的老闆,六年級生林義傑是跑遍世界極地、跨越撒哈拉沙漠的超級馬拉松運動家,七年級生陳彥博則是體育系畢業的大學生,這三個人因為各自的理由與困惑而聚合在一起,竟形成了史上最吵的絕佳團隊,發揮「台灣之光」得到了第三名。觀眾將透過這部電影看見他們如何受訓準備、行進過程中的勇敢或懦弱,也經由這樣尋找自己的面對生命的勇氣。

導演楊力州奉獻紀錄片已歷時十多年,作品如《我愛080》、《新宿驛,東口以東》屢屢獲得國內外影展的肯定;2006年《奇蹟的夏天》,更以亮眼的票房開啟了新的合作通路和紀錄片觀眾。《活著》、《征服北極》擔任今年金馬影展的閉幕片,引起觀眾好評和熱烈的迴響。

本期【放映頭條】單元,專訪導演暨紀錄片工會常務理事楊力州先生,暢談拍片實際困難、所悟所感,也談及未來拍片計畫及紀錄片工會現行運作情況。

關於《活著》這部短片,導演用旁白把這部短片呈現為之前因《水蜜桃阿嬤》引起的爭議和《征服北極》作為一個去到終點再重新出發之間的中介,理面談到了很多您心情的轉折,可以先談談這個部份嗎?

楊力州 (以下簡稱楊):其實《征服北極》這個片子一開始是個案子,就是林義傑他們三個人要去北極,他們找了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有一個側拍紀錄。當時合約的內容是一個20分鐘的過程紀錄,他們一開始並沒有要求一定要我本人去拍,也可以找一個年輕力壯的攝影師去拍,所以我們就答應了。後來,我決定去拍攝的原因是:第一我沒有去過,第二是因為「北極」這個名詞太有意思了。我們不是觀光客,不是那種坐著破冰船、到北極去拍個照做個紀念,覺得好冷、再趕緊躲回去吹暖氣的那種。我一開始就知道要透過這麼艱難的方式到達北極,所以答應的原因是想要試試看,想在自己的生命經驗中有一次能到達世界的盡頭。他們邀約我的時候說:「導演去一趟北極吧!」你知道那種拍紀錄片的人都有一種躍動的因子,另外當然跟學習拍片也有關,學紀錄片的人都會看《北方的南努克》,它是一個紀錄片的經典,關於極地生活的視覺影像,讓我們覺得那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學習的一個目標,所以當別人來敲門邀請我去北極時,我就答應了。



答應之後,接下來就有一連串的訓練。譬如在挪威、加拿大的體能訓練,其實這個過程讓我越來越害怕,因為年紀快40歲了、體能狀況不太好,漸漸想要落跑,於是我就問了年輕的攝影師,他們一聽到要一個人扛著攝影機去北極很快就拒絕了。拒絕的人越來越多,我就越來越害怕。雖然一開始只是要去磁北極,不過,我是那種不知不覺就會把事情做得比較複雜,比如說我會把工作做到八分,但只會跟別人承諾五分,我大概是這樣的性格,會說得比較保守。所以,當我受訓之後,準備把這部片發展成長片的想法已經醞釀出來了,可是並沒有提出任何的承諾或說法。



一直到抵達北極後的一個多月當中,從拍攝的量、三個人行進的過程、甚至我在北極看到的環境的生態 (包括可預期跟不可預期的),都讓我決定把它發展成為長片。對我來說,從來沒有一次拍攝經驗是這麼的純粹。所謂的純粹是指我自己的狀態,在其他地方拍片會有拍片之外的狀態;可是在北極,除了拍片之外,唯一一件事就是「活著」。這意味著,拍片這件事在北極並不是最重要的,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讓自己好好地活著。在那裡,我每天檢查自己的手指頭,帶著四層手套預防凍傷;我親眼看到一個紐西蘭隊的選手被運送回來,脫下手套的時候皮都黏在上面、整個手指頭是黑的,組織已經壞死,想必是要截肢了。他在大家面前一直哭,我心想:為什麼要為了拍片或比賽要把手指切掉?醫生跟主辦單位告訴我們:這個活動辦了四屆了,沒有死過人,但手指頭倒是切了不少。我從來沒有拍片時那麼恐慌過,所以活著這個概念在這一整個月當中相當強烈。拍攝過程的最後,我在終點站那邊等他們兩天,就在那個世界的盡頭;拍攝即將結束時,當我想著這次的經驗,覺得很特別:因為我的外語能力不太好,無法全程用英語跟工作人員交談,大部分時間都是處於沒和別人對話、只有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狀態,人被丟在那種環境真的有種坐牢的感覺。就在那個時候,我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外婆,就是《活著》裡面的文字。



拍了十幾年的紀錄片,這次的經驗最特別,因為它讓我強烈地感到一個紀錄者跟被紀錄者一起經驗的一個過程。拍《奇蹟的夏天》時,我去參與花蓮的國中生們比賽的過程,我有一個很明確的角色是一個紀錄者,而且並沒有在場上跟他們一起踢球;儘管拍《水蜜桃阿嬤》也好、工作人員去幫忙農事也好,我們並不是真正在那個生活狀態、思維底下的人。可是在北極,身為一個紀錄者,我跟被紀錄者經歷了完全相同的感受與恐懼、甚至是懦弱,所以在等他們到終點的兩天之間,我寫下一些文字,思考這趟紀錄的過程,於是決定把鏡頭轉個彎對準自己。就算是五分鐘也好,我希望紀錄者能跳出來並成為一個被紀錄者,在這趟壯觀但孤絕的旅途當中,去表達一些和熱血競技片之外截然不同的情緒,因此有了《活著》那十分鐘的影像,也思考了過去一年來的心境。有朋友看到《活者》的片尾那句「世界的盡頭什麼都沒有」,他覺得那是很絕望的結尾,其實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的:北極那裡並沒有一個招牌或如來佛手掌標示著「世界盡頭」,而是真的什麼也沒有。說悟道可能太嚴重,但將近一年來的一些憂慮也好、不解也好,我覺得這些負面的情緒其實本來什麼都沒有,事情過了、時間繼續走、世界繼續運轉,對當時而言可能情緒很強烈;到了世界的盡頭真的發現什麼都沒有。我很開心我可以體悟到這個東西,這有點像是:「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是庸人,所以自擾了快一年,但真的去了北極,發現自己就會笑出來。這部短片很不藏私地、被我要求放進電影裡,也說明了我自己的狀態和去拍他們的緣由。



那麼,在北極那樣壯觀孤絕的環境下,您覺得人和環境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楊:在人跟人、動物、空間,人和所有的物質之間,我們會不知不覺地想要駕馭;可是在北極,那種巨大壯觀會讓你很害怕、很謹慎,你會覺得自己能夠活者是因為環境憐憫你,而死亡是必然的,那個感覺很強烈。包含我和選手在內,我們從來沒有那麼謹慎地去面對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在日常生活中覺得很普通的事情,包括吃東西、上廁所、接下來踏出的每一步會不會是薄冰層等等,在那個地方卻都要被非常謹慎地對待。就像同一首歌在不同狀況下會給你不同感受;在那個巨大孤絕的環境之下,突然每一件原本很簡單的事情都變得很纖細。




事先有想過要拍環保大自然之類的議題嗎?



楊:老實說,出發之前會期待應該要拍到這樣的東西,但是在那裡想到的就是要活著,而過程中拍到殺北極熊其實是有點意外。現在回過頭想想覺得很可惜,我應該繼續待更久的時間,去拍關於北極熊的探索,但我們必須跟著大會一起走,沒有辦法留下來,所以變得有點遺憾。但也是因為已經處於比較安全的狀態,所以才有力氣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剛才談到的是人和環境之間,那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在那樣的狀態下是怎樣的關係?

楊:這三個人根本是瘋子,不過組合在一起我覺得非常恰當。這裡面如果有兩個林義傑走不完、兩個劉柏園也走不完,他們三個人各自鑲嵌、扮演互補的角色。林義傑的經驗和知識很強,我們從他那裡得到很多關於身處極地、身體熱量等等的知識,比如很冷發抖想要取暖時,他會告訴我們:發抖也是身體製造熱量的方式,如何靠發抖去產生更多熱量、照顧身體等等,這方面他真的太強了。劉柏園他本身就是個企業經營者,他很有意思,必要時會有很強烈的決定,甚至會蓋過義傑。我們在那個地方沒有方位感,所以每個人只能靠手上的GPS行走,不安全感很強烈,小小的偏離角度可能就會迷失方向。這種時候劉柏園會下判斷說:「我們往這邊走。」這樣的作法,方向對錯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讓一個team的概念完整:馬上做決斷、發現錯誤馬上修正,而不會受困在那邊產生太多消耗的討論。而陳彥博則是太重要了,他幾乎是這趟旅程能走完的最大功臣。他那種搞笑讓每個人能夠放鬆下來。出發前我在想:能不能拍到他們三個人在吵架、爭執,讓影片更有戲劇性?實際情況是,他們在過程當中會有討論,有時緊張的氣氛剛要升起的時候,彥博都會跳出來去扮演緩和的角色;但他也是哭最多的,不管在鏡頭面前或在我面前,另外兩個都要當硬漢,他們有沒有偷偷哭我不知道,但彥博真的在我面前哭過好幾次。




導演與他們三人之間呢?



楊:我跟他們之間其實有點被設定距離,因為那是一場正式的比賽。主辦單位希望不要因為拍攝減緩他們行進的速度,另外又擔憂我們這隊有比較多的資源、怕我協助他們,我覺得他們擔心太多了,我沒拖累他們就好了。我是跟另外一個奧地利的工作人員一起拍攝的,我們兩人睡一個帳篷,他們是三個人;我們跟大會工作人員偶爾會分開,改成跟他們走,這樣才能拍到中間的歷程,但我們到某一個程度就不能再過去,必須要退回來。對拍攝來說,要穿越一個高壓冰層很複雜,所以我們坐小飛機,到下一個CP補給站等他們。在實際比賽中我跟他們的關係沒有辦法太過密切、不像出發前或受訓時那麼密切。也因為這樣才會有《活者》這部影片,我有更多自己的時間,不能跟著他們時都把攝影機交給他們去拍。


從出發前原本的構想到最後影片出來的成果,中間似乎經過了很多差距和修正,像是導演預期的戲劇性衝突最後並沒有發生?

楊:他們三個人的成熟度真的很高。在那麼惡劣的環境,其實他們也明白如果有人不走了,那會出人命的,我覺得他們這個團隊很清楚最高的價值是什麼,在那個價值底下情緒必須要能夠排解。例如有一次,彥博在鬧脾氣,他真的說出「我不走了!」我在旁邊正想趕快裝攝影機捕捉畫面——說到這個,因為環境太惡劣了,每次拍攝之前都要先思考一下,到底要犧牲精采畫面還是我的手?很害怕我的手指頭會因為這樣而凍傷。那次吵架彥博就真的不走了,後來林義傑走出來,我以為他要揍彥博,結果林義傑卻從背包裡拿出從台灣帶來的珍貴牛肉乾、只有在最沮喪的時候可以吃一片,他把牛肉乾給彥博,劉柏園也來安慰他,後來就沒事了。到了晚上搭好帳篷的時候,兩人就開始訓他:「你剛剛怎麼可以放棄呢?害我犧牲一塊牛肉乾。」


這部電影最後的呈現大約是前面三分之二都是準備受訓期、還包含人物介紹,實際的比賽過程大概佔後面三分之一,為什麼這樣安排?

楊:我一開始出發的時候就設定了:正式比賽過程在影片中佔的比例是有限的,重點是前面的準備期。因為「冒險」這件事好像常常被誤解,它並不等於冒生命危險,冒險之前有一個階段很重要,就是「準備」,這也是義傑告訴我們的,看他們如何準備裝備、做訓練、開會檢討等等,因此把這個比例加重。另一個原因是,比賽過程中有些我不能跟隨的地方,我就把攝影機交給他們拍攝,雖然拍到很多素材,但能用的並不多,畢竟他們不是攝影專業,天氣、身體狀況也實在太惡劣了,他們可以在很累的情況下記得把攝影機拿出來拍一下就很棒了!




有沒有原本沒有預想到的意外收穫?



楊:我當初的確想要看看有沒有機會碰觸全球暖化、環境的議題,也蒐集了很多資料,但是知道自己沒有那個斤兩。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去,除了要照顧好自己、還要照顧好影片,就算有那樣的企圖心,出發前我就知道所能著墨的真的有限。我們去的時間是四月,季節大概是冬末春初、母北極熊開始帶小熊出來,那個時候是比較安全的、不會有冰層崩毀的問題;如果是夏天去就比較危險,也比較可能拍到冰山崩落的畫面。因此,我已經知道可能拍不到,比較不算太大的失望。



比較大的收穫是拍到了獵殺北極熊這件事,因為我一直不認為這件事會發生。我原本一直以為騎機車排放廢氣也是殺害北極熊的兇手之一,或是像《明天過後》、《不願面對的真相》那樣嚴重警告我們暖化的問題。世界上的對錯、罪惡好像是由像美國這些國家告訴我們的;到了北極去後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看到他們直接宰殺北極熊,奧地利攝影師委婉地告訴我這是合法的,但我一直不能明白合法性在哪;我回台灣查資料才知道:原來北極熊本來就不是被列為受滅絕威脅的保育類動物,所以每年有一定的額度是可以殺的,那個比例很重,比如加拿大大約是25%,但只能殺公熊。這是我覺得很意外的部份,同樣也是很遺憾的地方。我覺得我拍得不夠,但是沒辦法,我只有一個人、時間又太短,這件事又太過複雜。我的功課只能回台灣做,而這部紀錄片的重點還是用影像去說故事,北極熊的議題部份就顯得比較不足。美國為什麼不把阿拉斯加的北極熊劃為保育類動物?因為如果被劃為保育類動物,就必須要規劃生態保護區,裡面就不能有任何工業行為,那財團怎麼能進去挖石油呢?這些部份都是我覺得很遺憾無法處理的,至少這部電影傳達了「北極熊並不是保育類動物」的訊息,而這件事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



電影裡出現很多「台灣」、「國旗」的表達,而各種運動中表現極致力與美的「身體」又常常和「國族」聯繫在一起,成為國家頌揚的對象。您如何看待這種處在「運動中的健美身體」和可能帶有政治意涵的「國族」的關係?

楊:這是很有趣的問題。一開始他們找我拍這個案子的時候,誤以為我很會拍運動;但其實我第一次拍運動題材就是《奇蹟的夏天》。我大概會有一年做很商業的題材、之後探觸深層的議題,這樣每年交替著拍,我希望影片題材能多樣化。運動員一直都是跟國族很容易連在一起,在台灣運動員最大的成就來自於「是否為國爭光」,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比如說王建民,雖然他今年受傷,但去年全台灣彷彿都是洋基隊的球迷,但是王建民其實是對紐約洋基隊效忠;台灣人並不是洋基隊的球迷,而是穿越了這一塊、替王建民這個「台灣之光」加油,這個人必須去扮演很重要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在義傑身上也存在,而且他是更有意識地去做,例如王建民不見得會把國旗披在身上,但林義傑會。林義傑本身就是運動員,他能夠做的就是更多機會被看到、去凸顯台灣的主體位置,我也喜歡這件事情。裡面有一個鏡頭我從山頭拍:從三人走在一起拉遠到只剩芝麻般大小的點,我覺得台灣在國際上的能見度可能就只有這麼大,很容易被掩蓋掉。



台灣會有一些人想辦法做一些不一樣的事讓台灣被世界看見。這種關係很弔詭:他們背負的使命一方面是為國爭光,另一方面在國家、社會能夠給他們的回饋卻是不公平的。義傑夠累了,這一趟結束他真的要退休了,32歲對一個運動員來說已經有點高齡了。我在北極聽到他說覺得夠了、想要過自己的生活;我想,那32歲之前過的都不盡然是自己的生活嗎?這樣一想其實是有點悲哀的。對於我是一個拍紀錄片的人,除了拍影片,我還是想過自己的生活;對於這麼top的運動員,王建民也好、林義傑也好,除了真正享受運動之外,也有一種不知名的國族期待壓在他們身上。這種矛盾的社會關係一方面是正向地往前,另一方面也是負向地壓縮。



下一部片是關於失智老人,是否也談談這個計畫?

楊:這是拍完熱血片之後比較深入議題的片子,已經快完成了。我從紀錄片的故事或議題試圖去發展一個方向,也試著找到關於紀錄片很本質的東西。拍了十幾年的紀錄片,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一個議題,是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共同處理同一個命題,就是「記憶」。從某方面來講,紀錄片是把記憶、時空的瞬間永遠保留下來;可是這次被拍攝者的記憶是漸漸消失的,我們正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走。我們每天去拍攝,但他們都會問:「你是誰?」我們無法建立任何關係,每次拍攝都是從零開始。這群失智老人在我的紀錄片當中全部都是片段單元,沒有聯結性,而和記憶最直接相關的命題就是「真實」。舉例來說,我那天去拍一個八十幾歲的奶奶,她正在復健,我問她幾歲,她想了想回答說28歲!旁邊所有的醫護人員哈哈大笑。但是,當我看到一張佈滿皺紋的臉孔,對著鏡頭說「我28歲」的時候我卻在發抖,因為我拍了一輩子的紀錄片,而紀錄片中最重要的就是真實。在這種情況下,到底是我要詮釋的是我的世界真實?還是被攝者的世界的真實?她絕對沒有說謊,因為在她的記憶裡她真的28歲、她的女兒2歲。其實我們在樓下碰到她的女兒,她已經當媽媽了,她孫女已經大學畢業了。這樣的紀錄片呈現的究竟是被拍攝者個體的世界真實,還是之外的世界真實?



另外一個拍攝對象李伯伯,每次他都拒絕被拍、還罵我們,後來才知道他以為我們是共產黨。他知道他住在台北,可是他認為湖南就在旁邊,實際的地理空間在他腦袋裡是完全不一樣的。那麼這個真實又是什麼呢?如果紀錄片是關於真實的話。



我每年都會拍完一個熱血的影片之後,再回歸到一個很社會、很本質的題材,讓我能真正去思考紀錄片這件事。商業映演是我這個階段一定要做的,我記得剛從南藝畢業時,拍了一部紀錄片叫《我愛080》,我本身非常喜歡那部片,在校園內放映邀請我去演講時,觀眾卻只有5個人。那天對我來說很關鍵,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做才能夠讓我這麼喜歡的電影類型可以讓更多人接受?因此我開始跟公共電視合作、做商業映演,希望能培養紀錄片觀眾。《奇蹟的夏天》上映的時候,我看到有很多中小學生去看,其實是很開心的,因為我知道他們人生中所看的第一部紀錄片並不沉悶,這樣他們也許以後可以回頭去看更多關於社會命題的紀錄片。有時我會自嘲我是拍「小學」階段的紀錄片,就是針對不熟悉、甚至不喜歡紀錄片的觀眾看的片;可是我也很清楚,在商業運作下,有一天製片再也不會投資我,因為有更年輕的導演、更棒的議題,對他們而言有更多附加價值的紀錄片的生產時,他們就不會再投資我了。這時候,我就可以去拍我想拍的紀錄片,但是要達到那樣的紀錄片能做商業映演的階段,大概還要三、五年,我覺得我應該在這幾年把紀錄片的觀眾培養起來。



從前幾年由《無米樂》、《生命》帶起的國片熱潮,到最近的《海角七號》效應,導演您的觀察及看法是什麼?

楊:我覺得《無米樂》、《生命》、《練習曲》都是正常的脈絡,《海角七號》是有點意外,像奇蹟;這個奇蹟能不能變成常態,我其實是比較悲觀的。但是,它開創了一群願意去看國片的觀眾、開創了媒體願意去報導國片。我這次做《征服北極》的宣傳,跟上次宣傳《奇蹟的夏天》比較起來,發現媒體報導的意願變高了,而這是一種好的改變。以前可能是一種可憐、支持國片的心態,可是這次不是,我覺得這是《海角七號》對我們做電影能夠被看見的正向影響。



剛剛提到國片的風潮,我相信都不是某位導演的功勞,而是很複雜的、數十年的積累,這些電影從業人員的共同成長,包括行銷公司、或是像【放映週報】的推行,甚至是早期一步一腳印的校園宣傳,讓更多人認識、願意看紀錄片,我們只是後面風潮底下繼續的推手。


關於紀錄片工會,現在的運作情況如何?

楊:現在的會員大概有170幾位,但加入會員的控制比較嚴格,因為我們希望是真的以紀錄片為志業的人進來。工會是兩年多前決定要做的,因為它可以提供勞健保,以及組織的凝聚力。如果以90年代的發展來看,紀錄片學校成立了、願意播放紀錄片的公共電視台也成立了,他們 (包括企業團體) 也願意提供資金拍攝、政府也願意補助,接著台灣的紀錄片也在國際影展發聲了、商業映演也漸漸被看到。我們發現不管從校園展演或是商業映演的端點來看,整條線已經完整了,所以它可能會成為一種產業,因此需要一個工會組織。這個組織必需夠強壯去承接整條脈絡,產業才能發聲,這是工會成立的原始想法,目前也朝這方向走。



目前我們有勞健保,關於基本勞動權的討論並沒有變少,但能被接受的相對的不多。例如我們提出合約範本,投資者還是會去看導演是誰、實際效益等等,我們的理想很高,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勞動條件的保障並不是用嘴巴說,我自詡做一個良好的示範,也試著讓投資者了解紀錄片工作者合理的常態。



至於《紀工報》的發行,我們希望它成為一個理解紀錄片的習慣。目前工會有在做一個蠻重要的計劃,就是紀錄片的DVD發行,持續在洽談努力中。


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征服北極》不可的理由。

楊:你不見得有機會去北極,但我希望你看過這部片之後,能夠征服自己心中的北極,可能是牽著腳踏車去環島,或是跟父親說:我就是要學電影!





圖片來源:《征服北極》官方網站


http://arctic1212.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