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樂意做電影:

專訪《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導演鈕承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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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03

《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是鈕承澤拍攝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內容講述一個名叫鈕承澤的劇情片導演,因為對社會時局不滿,且獲電影輔導金補助,決定拍攝一部「偽」紀錄片針砭時政、嘲諷政治人物。孰知,影片製作過程困難重重,不但資金不足、籌資不易,創作者為了生計還得陪富商飲酒享樂,連鈕導演的私生活也災難並起:與母親心結難解,與女友溝通不良,甚至爆發一連串性醜聞使親密關係毀滅殆盡……。

全片劇情緊湊、高潮迭起,戲外導演鈕承澤坦承戲中角色鈕承澤的戲劇化處境,許多奠基於其真實生活經驗,自我剖析、自曝短處程度100%,保留度則為0%。影評人藍祖蔚先生於是說,《情》片自由穿梭虛、實之間,為觀眾成就相當高的跨界趣味。由於大量揭露電影拍攝過程中,創作人「不得不然」的妥協與不堪,亦有影評人將此片類比楚浮的《日以作夜》,或Tom DiCillo的《開麥拉狂想曲》。

《情》片於二○○七年製作完成,其後首先於○七年底在金馬獎獲頒「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八年初跨海參與鹿特丹影展,又獲奈派克(NETPAC)最佳亞洲電影獎。擔心觀眾自然而然將獲影展評審肯定的影片畫歸「艱澀難懂的藝術電影」,鈕承澤笑稱此片應被看作頻獲大獎的「芭樂片」——不僅情節易懂,側重的情感轉折更與常日生活息息相關。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情》片導演鈕承澤,談影片製作始末與創作思維。

最初的劇本構想,就像影片呈現出來的那樣,是起於對政治的反思與批判,其後漸漸導回創作者生活與內心的自省?

鈕承澤:是啊,就像那個樣子。



一開始本來是自以為聰明地想拍一部可以替大家找到集體出口的片子:我想,我們每個生活在這個島內的人,大概都被政治跟媒體亂象弄得很煩吧,尤其許多政客獲得我們的選票、我們的支持,爭取到一個位置後,就忘了自己是誰,使我們看不到政策、看不到治國,只有選舉的算計、抹黑、口水、扒糞、操作族群、操作恐懼。我也覺得很煩,所以本來希望拍一部偽記錄片嘲諷現在的政客跟媒體,以整個台灣的政治、媒體現象為背景。我覺得這會是一部成本很低、題材很新,也可能幫大家找到集體出口、有可能賣錢的片子,一開始是這樣。



真正要開始做的時候,大約是○五、○六年,我剛好進入四十歲,生命裡發生一些很神祕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一種崩解:我很珍惜的女朋友離開了我,很多一直潛伏在我生命裡的問題也在那刻轟然浮現。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充滿理想、抱負,其實在「把戲拍好」這把傘後面,我早已腐爛發臭了,累積了很多傷口和問題。那陣子我真的沒有辦法工作,公司的營運也出了很多狀況,人生充滿恐懼、懷疑,甚至沒有再活下去的動力。但那真的是一份很好的禮物,因為在我被逼進了生命的角落之後,發現自己退無可退,過去慣常使用的逃避伎倆完全無效,我才開始好好陪伴自己。



我們都是這樣,千錯萬錯總覺得都是別人的錯,手指永遠指著別人,就像我在影片裡呈現的:阿扁太貪、政客太壞、媒體太亂、老師太苛、老闆太賊、男朋友不夠溫柔體貼……反正一切不如意都是別人的錯。我們也習慣在負面情緒出現的時候,試圖趕快離開那個感受,於是去SHOPPING、喝酒、追逐刺激的性愛、追求更大的權力……人往往是這樣子的,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子。但在最困頓的時候我發現那些東西都沒有用,它們無法讓問題被解決,只能把傷口埋起來,於是它就在一邊潰爛著。於是我開始變得謙卑吧,應該這麼說。以前心理諮商在我煩躁的時候根本沒有發揮任何效果、在我驕傲的時候也根本沒有發揮任何效果,但當我變得謙卑,有一回它卻真的把我帶到一個很神奇的境界:我回到了小時候的某一刻,找到了一些問題的根源,之後透過瑜珈、透過靈修、透過內觀,連續十幾天打坐什麼事都不做,只覺察自己的身體跟呼吸,只跟自己相處,我知道人之所以快樂根本不需外在原因,都是因為自己的一顆心,就像戲裡後段講的:因為我們的心真的不平靜、真的充滿欲望、這麼貪嗔癡,所以我們才會不快樂,也才會有現在這樣的外在環境。



政客、媒體不是台灣的亂源,他們不需要為我們的不快樂負責,他們是我們內心欲望的反映而已。於是我就不想、沒辦法再拍我原本想的東西了。於是我把手指指回來指向自己,這部片子就成為現在的樣子:你看到一個叫鈕承澤的王八蛋,自以為充滿理想、抱負其實已經腐爛、發臭,他很想拍一部電影,無所不用其極地希望拍成這部電影;你也看到演藝圈的重重黑幕、台灣政治、媒體的混亂;同時看到鈕承澤跟他女朋友明明深深相愛卻苦苦折磨對方的關係,看到他的劈腿、他的背叛、他的不忠,看到他的毀滅與痛苦。

影片的開場與結尾分別插入訪問片段,讓許多不同身分、年齡的人物談快樂是什麼,以及怎樣可以得到快樂,適切點出了影片的題旨。您怎麼選擇這些被訪問的人物?又怎麼從他們的回答中篩選出您希望呈現的答案?

鈕承澤:沒有預設。當然在人物擇選上,我們隨機選定幾個特定場域,希望含納不同的族群;名人部份有擬初步名單,但也只是為了工作上方便。我不限制他們回答什麼,提出的問題多半聚焦對台灣的感受、對快樂的定義,再透過剪接篩選。篩選的目標是呈現人們處在情非得已的台灣,對這個環境的抱怨、期待、擔心或是滿足,以及大家在情非得已的生命情境中,怎麼看待自己的情緒。


影片的結尾非常有趣:鈕承澤決心一改過往的生活態度,開始反躬自省、踏實工作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另一個情非得已的現實。為什麼做這樣的安排?

鈕承澤:我不是一個邏輯很強的人,創作沒有那麼理性。其實片子拍好之後,ENDING有好幾個版本,因為工作過程非常有機,我大略知道我要傳達的訊息,但並沒有一個完整的劇本來照本宣科地執行。過程中也有很多人的意見加入。



其實從觀影追求「爽」的角度來看,影片這樣結尾是比較冒險的,因為並不是一個HAPPY ENDING。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處在情非得已的生命情境,一次省悟、一趟旅程並不會根本地改變處境,修行是時時處處,誘惑是無所不在,抉擇則是每一刻都在下的。我要強調,現在的我仍然充滿欲望,仍然常常感覺悲傷、焦慮、憤怒,儘管與以前相較,我現在比較會面對這些事情,但也還是會面對誘惑、欲望的拉扯,所以,或者目前的結尾是一個比較貼近生命真相的結局吧,我也無力提供答案。



我小時候看電影看見HAPPY ENDING,走出戲院就會想,第二天他們就會吵架了吧……我們都知道王子與公主不會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著。所以有人說我的電影是勵志片,我蠻高興,但勵志不要廉價,只希望能給生命帶來一點勇氣,我希望這個ENDING還是有這樣的力量。

從對大環境的反思到對個人生命的反省,最後回到「情非得已」的現實,您是否也試圖在影片中對既有的創作環境做一些提點?比方,投資人對商業價值的追求、輔導金制度對創作者的要求,是不是共同建構了影片中,導演情非得已的處境?

鈕承澤:當然,但這不是電影處置的重點。我想每個人都處在情非得已的生命情境,哪怕今天的我是在好萊塢拍片,我可能也不會比現在快樂,但能面對情非得已的狀態,它對你就會有意義,不管那個狀態在一般的定義中是好的或不好的、是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不管它讓你功成名就還是傷痕累累,只要面對,它就會有意義,這是我現在相信的。



我無力也無心去解決環境的問題,只是透過我自己的旅程,也許某些議題浮現出來、也被討論,如果能有改變,那很好,如果沒有,我們就是得面對它。在台灣拍電影很苦、很偉大,請大家支持國片……這些話我從來不想講,畢竟沒有人拿槍逼著我當導演,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所以我不能去催化大眾的同情心,拜託大家進電影院支持國片,沒有人有義務消費國片或支持創作者的理想,創作者要提供觀眾相對的滿足,要讓他們對作品有信心吧!是的,生活很苦、制度有很多問題、大環境很糟,但這是我自己選擇要做的事情,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我只有珍惜機會,好好拍出我相信的東西,我想老天爺自然會給我回應。


很多媒體用「偽記錄片」來形容這部電影,也有說這是鈕承澤的「半自傳」電影,許多網友因此熱衷於討論,影片呈現出多少真實多少虛構。對您來說,此等曖昧的虛實摻雜,它的價值是什麼?

鈕承澤:首先要說明的是,這不是一部「偽記錄片」,最早我想拍「情非得已之武昌街起義」、想要嘲諷台灣的政客跟媒體的時候,它是一部偽記錄片,可是當我把手指指向自己,拍了「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它就是一部劇情片,我已不希望觀眾把它看作紀錄片了。



只是選擇一個比較特別的形式吧,但其實也沒有多特別,只是在眾多環境限制之下做了這樣的選擇,雖然大量取材自真實,片中也有很多即興演出,但它已經不是一部「偽記錄片」。至於是不是半自傳電影,片中哪些情節為真,那些為假?我只能說,創作這部電影,我的自我保留度是百分之零,它完全真誠、勇敢,在情感上、反省上都是百分之百,但情節卻是真真假假……這部份我需保有創作者的秘密跟觀眾觀影的樂趣。



這個形式當然非常有趣,因為它給予觀眾一種窺伺的快感,可以一直跟著鈕承澤這個王八蛋去看他遭遇的種種,同時,這形式也有助我們捕捉到一些工整劇情片做不到的神采。比方說,按一般劇情片的拍攝,我絕對拍不到王又曾,又比方說,拍攝過程中透過台詞、表演達到的境界,也很不容易做到。拿我跟張鈞甯吵架的戲來說,拍攝之前,我只說明大概的情況和脈絡,演出當下,我們都不知道對方會講什麼話,但兩個人一旦進入爭執的狀態,吵架戲卻是非常非常真實,那些情急之下自然發生的小口吃,是劇本寫不出來的,就是寫出來了,我想我也演不了。



有些很厲害的美國演員,你可以在他們的台詞裡找到停頓,或某種無意義的嗯嗯阿阿,我以前很羨慕他們可以到達那樣的狀態,感覺好像他真的就在那個場域裡、就是那個人、他跟他周邊的人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以前做不到那樣的表演,這次透過這樣的演出形式比較接近了一點,我希望這樣的表演是有魔力的。



當然最初我選擇這樣的形式,一方面因為它的神采、它的火花最接近真實,另一方面,理智上的思考是,它的成本比較低,卻有機會實踐出比較新的類型,也許比較不會淹沒在每年幾千部上映的電影當中。

在影片裡自導自演,而且演的是「鈕承澤」,故事情節也有一部分來自您的生活經驗,從演員的角度看,這是不是也是一個相當特殊的經驗?有什麼特別的困難要克服?

鈕承澤:是一次非常特別、痛苦卻又美妙的經驗。身為演員,長久以來我都是被角色、情節束縛或者保護著,都是躲在角色後面,這回演出「鈕承澤」,我究竟希望人們看到怎樣的鈕承澤呢?我們總會想帶上面具,希望人們認識的是更美好的自己,但我在拍這部戲之前就決定,要在這部戲裡把鈕承澤徹底擊毀,唯有如此,我才得以坦承地面對我的下半生。



然而在演出或創作的過程中,因為我具有多重身份,它本身就成為不斷的拉扯與辯証,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把褲子脫下來」,無所遮掩地,這部影片才會動人,對我才會有意義,對大家也才會有意義。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因我必須強迫自己重新經歷某些傷痛。此外,為了求真,酒店裡的戲因為場地關係,我們可能早上七點就去拍,於是大家一早就喝起了白蘭地,這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又比方戲裡有吸毒的場面,當然不可能用真的毒品,所以最後找到一種代糖,在視覺效果上最接近,可是每吸進一口代糖,鼻腔都是劇痛。



佈置或建構一個接近真實的狀態必須全神投入,這本身是很耗神的。而同時我又具有兩個身份,演出之餘還要抽出身來宏觀地看一場戲是不是佈置到貼近真實的狀態,於是便加倍地耗神,所以也有加倍的療癒吧。


您的影像創作資歷非常完整,最早是以演員身份跟多位台灣新電影導演合作,然後投入電視劇導演工作,是否談談哪些創作者或影像工作經驗影響您現在的工作最多?

鈕承澤:生命中發生的每件事成就了現在的我,不只是有系統地充實自己這件事情而已,因為我從來沒有有系統地充實過自己。



跟侯孝賢導演的工作對我非常重要,他等於是我的演員啟蒙,有些表演觀念在少年時代透過跟他合作奠下很好的基礎,於是當初他跟我說的話,今天我還會跟我的演員說。我還記得有天我跟一個新演員說:不要做表情,永遠要用你的眼睛演戲,不要用嘴巴演戲。說完後我想,這不就是二十年前侯導跟我說的話嗎?而我現在正是他當時那個年紀,正在跟我當時那個年紀的演員說同樣的話……當然,透過跟侯導的接觸,我也得到一些激勵或感召,因為他是人格特性很強的漢子。



王小棣導演對我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出於她的個性,以及她無私的奉獻,她那顆充滿愛的心靈。她跟我母親都在我要放棄自己的時候,告訴我我可以。「武昌街起義」要轉拍成「生存之道」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反對,我自己也在摸索、也在恐懼,我去找她,她說你一定要拍。她說,一部好電影出於才氣跟勇氣,我知道你有才氣(這話正出於她無私的愛),只要添上勇氣,就可以拍出動人的作品,身邊的人也會理解、支持你。



身為一個觀眾,我喜歡的電影非常非常多,品項也雜,什麼類型都有,但若要選一個於我最有影響力的導演,可能是奇士勞斯基。看他的電影我常覺得跟我所處的生命角落是那麼貼近,跟我的生命觀也那麼貼近,透過在他戲裡被逼到生命角落的角色,可以看到遭受生命如此的折磨,人還能保有一份熱情。另外,他是不取悅影展的大師,不會刻意拍出冷調,或營造所謂風格,反用他的生命感受在拍電影,有時他的鏡頭動也不動,有時卻又能製造出很聳動、煽情的畫面,他是自由的,創作來自他對片刻記憶的捕捉或複製,讓我很喜歡。

影片的敘事脈絡非常台灣,但據說遠渡重洋到鹿特丹參加影展的時候也得到不少掌聲,就您的觀察,國內外觀眾對這部影片的回應有哪些差異?

鈕承澤:這是一部台灣人才能百分之百領略樂趣的電影。台灣人之外,華人因為熟悉片中人物使用的語言,可能可以領會百分之九十;老外也許只能看到六、七十分,但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竟然也喜歡。



先說反應不一樣的部份。片中談及政治,在地觀眾就會咯咯地笑,但同樣的幽默與嘲諷,對國際觀眾而言卻是無感的,因為他們無法掌握足夠的背景。反過來說,有些淹沒在台灣觀眾裡的笑點,國際觀眾卻能領會,比如心理諮商的部份,也許因為他們有諮商的傳統,當劇中的鈕承澤被告知要去諮商,他說:明天我有事耶!好啦好啦好啦……國際觀眾會笑,他們知道情侶共同進行的心理諮商非常無聊。



撇開笑點不談,這部影片處理的情感具普世價值,說穿了也就是很通俗,世上多數生活於文明國家、處在追求成功與快速獲得物質供應的社會裡,卻要追求更高層次滿足的人,我想他們都會對這部電影有所感觸。



鹿特丹首映當天蠻教人感動,戲院不但坐滿了,映後還有很多人留下來座談。有個觀眾提出一個很好的問題,他說,他看很多電影,通常這類自導自演又以導演自己的生活為藍本的電影都像在走鋼索,容易流於自戀、自溺或嚴肅沉悶,但為什麼這部電影沒有這個問題?我嚴肅地想想後說,也許因為真誠與勇敢;這時活動主持人、也是我的選片人補了一句話說,除了真誠與勇敢,還有幽默感。我覺得他說得非常好,真誠、勇敢、幽默感的確是這部電影的特色。

願意談談下一個創作計劃嗎?

鈕承澤:目前有三部想拍的電影。會先進行的,是一部黑社會青春動作片,以二十幾年前的艋舺為背景。我想呈現解嚴前後台灣社會的劇烈搖晃,以及那個馬上要沒落地方的最後榮光,裡頭充滿社會的張力和族群的張力。就觀影經驗來說,我希望影片前半段讓人覺得奇妙、好笑、爽!但隨著情節開展,最後則得到千萬不能當黑道的啟示,所謂「歹路不能走」。我們都看過黃飛鴻,也看過《神鬼認證》,它們在某個程度上都是動作片的經典作品,但我想拍出台灣人的打架,透過影像把那個獨特的動作感受拍出來。



另外也想到拍一個以五○年代小島為背景的奇怪愛情,接近黑色幽默的東西。也想拍都會愛情浪漫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