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命不凡:“她,Just Do It”

短片群導演朱詩倩、陳映蓉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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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7

繼二○○六年與楊力洲導演合作拍攝《奇蹟的夏天》,○七年,運動品牌Nike邀請三位台灣新銳導演以女性為主角各自拍攝約三十分鐘長的短片,組合成“她,Just Do It”短片群。受邀導演中,陳映蓉○四年執導《十七歲的天空》備受矚目;朱詩倩曾任《水蜜桃阿嬷》、《奇蹟的夏天》製片,並執導紀錄片作品《飄浪之女》、《紀念日》;夏紹虞○六年方完成最新短片作品《酒店小姐家的麻將派對》,○七年並赴鹿特丹參展。

三部短片俱以女性自覺和自我成長為題。陳映蓉作品《女力》描述女孩孔壯麗自小力大過人,卻因此備受同儕排擠,於是許下心願隱藏與生俱來的能力,要當天下最平凡的女人,過程中飽經波折,最後終於悅納了自己的本質,釋放能量成為拯救世界的女超人。陳映蓉於影片中混融多樣類型語法,堆疊出獨特的喜劇效果。朱詩倩作品《親愛的,妳好嗎?》記錄兩位女性好友相互扶持、走過情傷的過程。影片主要被攝者因懷孕而早婚,數年後丈夫移情別戀,她為顧全家庭與孩子的感受,苦痛掙扎許久方能與丈夫妣離,自我鼓舞的歷程尤其觸動人心。夏紹虞作品《夏天》講述少女菲菲為體驗衝浪的樂趣,與衝浪客男友經歷感情危機,最後終因相互了解而和解的故事。

○七年底,“她,Just Do It”短片群於台北金馬國際影展首映,其中《女力》及《親愛的,妳好嗎?》兩部影片十二月底於中央大學107電影院校園特映,《親》片導演朱詩倩並參與映後座談,和與會觀眾聊及女性意識、紀錄片形式,與其個人經歷,長達一小時的座談仍教觀眾意猶未盡。《放映週報》於是趁時專訪朱詩倩、陳映蓉兩位女性導演,談其創作《親》、《女》二片的思考與過程,以饗熱愛兩位導演作品的讀者。

《親愛的,妳好嗎?》導演朱詩倩專訪

是不是請您先簡單講述與Nike合作短片計畫的緣起?

朱詩倩:前兩年我和楊力洲導演陸續與Nike合作拍攝幾部廣告式的紀錄短片,以及紀錄長片《奇蹟的夏天》。這回他們希望我拍攝一部以女生為主角、探討女性議題的紀錄短片,我覺得蠻有趣。無論被攝者從事哪一個行業,Nike希望她們是有power的,即便處於低潮,還是有向上、能予人正面影響的能量。

您為什麼選擇用《親愛的,妳好嗎?》來回應powerful woman的主題?

朱詩倩:我拍紀錄片不會特意選角,但很幸運地,我身邊經常出現發出光亮的人物來吸引住我,告訴我:「我是有故事的。」



其實我認識《親愛的,妳好嗎?》的主要被攝者已有十幾年了,過去我同時記錄一群人的生活,並不刻意拍她,她在我的生活裡就像一部份背景。前年,她和她的好朋友同時在情感遭遇很大的轉變,而我覺得,女孩子遇到感情問題幾乎沒輒,一旦掉進很深很深的深淵,旁人也不知該怎麼幫她。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一直擔任傾聽者的角色,可是聽得再久,我畢竟不是心理醫生,所以我想,我是不是能為這個朋友拍一部紀錄片,把她的過程拍攝下來,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說不定在拍攝過程裡,會有一些效應發生。因我相信,紀錄片具有很大的改變力量,當人被記錄的時候,她的心裡會有個力量催促自己過得更好。



片子同時記錄主要被攝者和她的姊妹淘,奇蹟似地,就在拍攝過程中,兩個人各自選擇了去做她們以前不做的事情。她們兩個都學美術,工作是美術編輯,後來我的被攝者去擺了地攤、學跳舞、學做銀飾,她的好朋友則開始當麵包學徒。她們願意放下過去十幾年謀生的技藝、幾乎是小主管的位階,從另一個行業重新開始,因為情傷,使她們想要創造出新的自己,這對我是很有吸引力的事情。

有趣的是,“她,Just Do It”計畫中,三部短片不約而同從不同角度探索了愛情與女性自我實現之間的矛盾關係,您剛剛也提到女生遭遇感情問題特別沒輒。處理影片過程中,您是否曾反思這個問題,並透過影片呈現思考的成果?

朱詩倩:每一次拍片,我都覺得自己不只在記錄他人,也在記錄自己和自己心裡的感受。



目前看來,我的感情生活比較順遂,但身邊的朋友或親人遭遇不好的婚姻或愛情經驗,我也會有所警惕,不只以好朋友的身份聽她們吐苦水,也在做自我訓練、試著從她們的立場看待這些事情。愛情確是女性生活中最大、最困難的議題,因為今日的女生在事業上可以跟男生匹敵,遇見感情卻容易敗下陣來。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女生從小被灌輸童話故事般的美麗憧憬是很危險的。我在影片裡加入部份動畫,內容處理得近似童話場面,就在對照童話世界與現實生活間巨大的差距,而我們該怎麼在兩個世界間取得平衡,在成長的過程中,學會面對童話故事在現實裡得有一個真實的人生版本?


在《親愛的,妳好嗎?》裡頭,不斷與主要被攝者的女性主體相互摩擦、在她心裡造成矛盾的,除了愛情,更多是家庭、婚姻、母職這些與傳統女性角色緊緊依附在一起的元素。透過這部影片,您是否試圖呈現這些元素在今日女性的生活中起怎樣的作用?

朱詩倩:我覺得我的被攝者其實蠻偉大,沒有結婚前,她知道自己懷孕了,選擇把小孩生下來,我想,她很堅決地知道自己希望當母親的時候,已經在承擔往後人生可能成為這個局面的風險。婚姻沒有辦法保證兩人一定會幸福永久,一旦對方不愛妳了,怎麼去愛自己是我們一直要去面對的課題。



處理這部影片的時候,我簡化了被攝者婚姻關係中的許多細節,把呈現焦點置於親子關係。母子連心,可是因為婚姻問題必須骨肉分離的時候,孩子會不知道怎麼去面對母親。現實的處境是,法律把監護權判給了孩子的父親,而父親經常不在家,把小孩留給阿嬤照顧,小孩心中充滿了疑惑,也感到不平衡。我希望有一天這孩子長大了,看得懂這部紀錄片,會相信他的媽媽不是親戚口中的壞女人、狠心拋棄了他。



從我的被攝者角度來看,影片的拍攝期正是她最掙扎的時候。有一年的時間,她膠著在既有的關係裡維持一個假象,即使丈夫在別的女人家,她還在原來的家庭裡生活,這種態度上的鄉愿指出母親最難為的部份。然而家庭的變故小孩其實都感受得到,相守不會更幸福,還不如讓別戀的丈夫追求他的愛情,妻子重新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孩子也可以不要承擔父母的悲傷。

所以現實當中,故事遠比影片呈現的更沉重?

朱詩倩:是啊。因為是短片,沒有辦法把所有細節都呈現出來,而且,我須要考慮被攝者丈夫的感受。在他的世界裡,他只是勇於追求愛情,他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那可能是另一部片子的題材了。在這部影片裡,我只能由女性的角度看待這些事情。

主要被攝者失婚的故事在結構上可說相當完整了,您為什麼仍在影片裡用比較小的篇幅把被攝者朋友的失戀故事也做了一些描述?



朱詩倩:這兩個女孩之間存在一種相互陪伴的關係,可是到拍攝後期,被攝者茁壯了,她的好友反而潰了堤,因為她一直在陪伴朋友,沒有照顧自己從失戀的傷痛中走過來。我在影片裡提及這位好友的故事,也在提醒人們「往外看」、對他人付出的時候,不要忘了回頭看顧自己。我覺得這對好友像兩棵被雷劈倒的小樹,因為倒在一起,接縫處長出一段新的生命、新的枝芽,這很棒,可是她們終究要分開,終究必須長成兩棵獨立、完整的樹,如果有一方一直將養分輸送給另一方,她自己便長不出新芽了。當然,加入被攝者好友的故事另有一個意義,是呈現一個人的成長總需要身旁很多人的牽扶。

稍早您提到兩位被攝者都在拍攝期間決定放下既有的成就,透過學習韻律舞、學習製作銀飾或成為蛋糕學徒等事件投入新的生活。影片呈現兩人以日常活動挑戰自己、肯定自己的過程,是否試圖以「日常」與「平凡」來定義女性的「堅韌」與「不凡」?

朱詩倩:我一直在想,我們一定須要追求「成功」的價值嗎?多數時間我們只是社會小人物,可是我們做的事情並不平凡,因為我們在超越自己、過很不一樣的生活。



我的兩位被攝者是幸運的,她們從很小的事情去追求,雖然有一天可能仍須回過頭來靠做美編維生,可是她們曾經想過要做的事都去做了,也做到了,她們讓自己勇敢地接受挑戰,不只是在筆記本上記下新年願望而已。



另一方面,每個人從自己做起,就有機會感染很多人。比方導護媽媽或說故事媽媽,她們不只是自己孩子的母親,還把能力帶給更多人。這也許可以感染很多女性去思考,不要因為結婚生子,就只守護自己的家,其實我們的能量可以守護更多人;感染了他人,自己也會得到支持的力量。

影片裡運用了動畫元素來提示章節、表達人物的心理狀態,甚至也可以說是導演對影片內容所下的註腳或詮釋,形式上為什麼做這樣的選擇?

朱詩倩:我的被攝者表達能力並不非常好,很多情緒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她曾跟我說:「妳知道什麼是心碎的聲音嗎?」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聲音,也沒有辦法用拍得的畫面去呈現心碎的聲音,所以必須找到方法轉換我的感受。



就我的體會,她正在蛻變成一隻飛魚,可是她還不知道自己是飛魚。從一隻困在死水裡的魚蛻變成飛魚要經過很多痛苦的過程,可是她終究飛過那灘死水飛到海面上,這是我運用動畫傳達的感受。不能說是補充,我儘量捕捉她想說可是說不出來的話。



《女力》導演陳映蓉專訪


請先談談Nike對這一系列短片的企畫方向,以及您為什麼創造出《女力》這個故事來回應這個企畫?

陳映蓉:Nike企圖形塑的Nike Woman形象,最重要的特質是be true to yourself ,真實地面對自己。對我而言,這個概念不是太教條,背後的暗示也許是希望女生不要害怕自己,不要害怕自己的什麼呢?我想應該就是「力量」。將「力量」符號化的結果,我聯想到女強人及女強人的困境。有能力的強人為什麼會有困境?因為她是「女」強人,要承受許多來自社會的條件或目光,是性別元素在社會場域裡起了化學反應。這個女強人形象後來被我轉化成女超人,因為女強人的職場困局太複雜,很難用簡單的方式表達,所以我把它漫畫化,變成力氣很大但不能盡情發揮神力的女超人,因為大家對她的神力有所畏懼,便成了《女力》這個故事。

故事的結構很清楚,對立的兩種價值,一是女孩的super power,一是傳統的「女命隨夫走」。有趣的是,女超人孔壯麗跳脫傳統、正視自我能量的觸媒是對愛情的幻滅與醒悟,為什麼?

陳映蓉:故事的轉折發生於女主角的男友在熱炒攤拋下她,使她突然發現這不是她要的關係。稍早曾有人問,用愛情的幻滅讓女超人覺醒是不是太sad?為什麼一定得這樣呢?我的回答是,沒辦法,我們女人就是這樣!



女生總是這樣,成也愛情,敗也愛情,她的能力能不能使用、她的本性能不能展現,她看到最大的舞台就是愛情。男人或許擔心自己在職場裡、在人生舞台上、在朋友面前可不可以「做自己」,女生則永遠憂慮在愛情裡面不能做完全的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但我覺得就是這樣,女生很大一部分舞台是在愛情世界裡。



但是在《女力》裡頭,儘管女性覺醒的背景是男生離開了她,但我並不特別想強調愛情對女孩造成的改變。我覺得愛情是許多女生的舞台,以愛情的變故作為故事轉折比較容易被接受和瞭解,較之職場上挫折反應更直接,但愛情與幻滅不是事件本身;女主角孔壯麗並非堅信美好結局的愛情,她其實是被動的,以為服從、跟隨大環境,環境對她的不友善就可以獲得緩解,但事實上不是。愛情在這個故事裡只是一個背景,孔壯麗不獨獨追求愛情,她追求的是被理解、不被用異樣方式看待的人生。


孔壯麗的故事由其父母的戀愛開始。這對父母的戀愛在影片形式上被與瓊瑤愛情電影類比,共組的家庭也是刻板化的,發現孔壯麗的神力後,他們帶她求神,對她感到害怕。您試圖以這對父母的傳統來對照孔壯麗「現代女超人」的處境嗎?

陳映蓉:因為我希望孔壯麗的故事是一個編年史,塑造出這個人物的戲劇性或傳奇性,同時在三十分鐘裡面說一個跨度長一點的故事,使她的被打壓和不幸可以一再被強調。



不是特別想要對照孔壯麗和她的父母,只是想要拉出反差,用喜劇表現的方式去講一個「會有問題」的人生。在講述父母的段落,我把喜感增加,使事件刻板或說很夢幻,以映照其後在現實裡發生的問題。故事進到孔壯麗長大之後,氣氛就不太一樣了,如果沒有前面那些瘋狂、好笑的部份,對比不會那麼強烈。

辜負孔壯麗的男友不是個普通的、不解風情的男生,他被塑造成一個瘋狂打電動、住家四壁掛滿動漫畫海報的「宅男」,為什麼?

陳映蓉: 其實我最初並沒有設定這角色應該是個宅男,事實上,我覺得男生對於物質的迷戀超越女生很多,比起感情關係或女友,車子、電動這些東西可以佔去他們生活很大一部份。女生不會這麼執迷於物質,相反地,感情與關係的健全可以為她們帶來很大的滿足。這不是能力問題,女生發起狂來也可以很執著,但兩者先後、輕重不同,女生的priority還是在人。

在一部談論「女超人」覺醒的電影裡,您怎麼考慮、安置男性角色? 影片似乎提供兩種選項:一是宣稱要保護孔壯麗但沒有勇氣實踐諾言的負心男友傅機,二是愛上孔壯麗的強並且甘心自弱於她的劉南爽。

陳映蓉:我覺得台灣女生真的很強勢,也很優秀,如果我是男生,應該會覺得蠻挫折的,面對女生的強,於是感到不知所措,因為觀念還跟舊的體制綁在一起,所以還想用舊的方式去約束非傳統的性別角色,造成經驗和現實的落差。



透過影片,我放大男女兩者的差異,並且點出大多時候是女生主動去彌補這個差異,為了填平兩性間的鴻溝,很多女生覺得在愛情裡不能完全是自己。但若女性對這差異少一點彌補,男生是不是會靠過來一點?兩性關係走到今天這個局面,必須說,男生要變得「有感」一點,對於彼此的不同必須有一點想法。

影片結尾,與劉南爽戀愛的孔壯麗似乎又成為「一般」的女孩,有評論認為,這樣的處理是對傳統價值的回歸,您怎麼看?

陳映蓉:結尾孔壯麗和劉南爽的對話似乎讓她顯得還是一個小女人,或仍然受制於愛情關係,但我不懂的是,女性自覺怎麼會等於不須要愛情?我想這也是一種設限。自覺的女孩應該更懂得享受人生,而愛情是美好的享受之一。

就形式風格而言,《女力》大量使用類型語法,故事內容雖以現實觀察為基底,形式語言卻使影像看來非常「超現實」,這是您有意的選擇?

陳映蓉:有人說我喜歡「無限放大生活細節」,我想也許某個程度上是這樣。我喜歡瑣碎的東西、生活的detail,在我的電影裡,讓人發笑的處理其實都是小事,比方一個女孩在吃麵,男生只管電動不管她,或是一個人在KTV大搶麥克風,其他人根本不看他,這些小事充斥在我們的生活細節裡,而我很享受這種細節。某個程度上,我是個把生活細節「類型化」的人,用類型語言給無聊的小事表框,於是觀眾就會看到我觀察到的,或跟我一起笑了,或從其中看出許多蛛絲馬跡。



我想這是天生的性向;每個人感知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比方侯導,他追求刻意的寫實,故意摒除人生的戲劇性,也許相信人生不會有所謂「巧合」,以求電影更貼近生活。這東西我理解,因為他做了一些過濾。而我也做了一些過濾:我的電影沒有寫實的東西。我不覺得人生充滿無聊的片段,我覺得一切事情都很好笑。或許信仰是天生的,而人的取向取決於其信仰的價值,我從來怕人家無聊,所以要把所有好玩的東西放出來給人看。寫實對我而言反而要做很多功課,我不知道怎麼拍得像真的,因我只對好玩的東西有信心,「好玩」就是我的標準 。

類型語言或所謂的「梗」容易幫助觀眾看懂電影,但是不是也含括許多既定的思考模式?

陳映蓉:梗也有新的啊(笑)!



不管觀眾看得懂或看不懂,藝術若含括某種秩序,故意背叛這個秩序並不一定能使作品成為好作品;我只相信還沒有被找到的秩序。很多秩序被發現之後,人們一再沿用它,沒有發現其他的秩序,所以這些被發現的秩序便用爛了,激勵創作人去追求新的秩序。新秩序是發現不完的,或者說,這世界不可能已經沒有新的、美的東西了,創作都是為了發現新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