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紀的傳奇

德國電影大師荷索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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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四十五年可能是台灣一些公教人員領終身俸退休的年紀,但這卻是德國電影大師荷索目前的影齡。這位至今執導過五十部影片,包括《天譴》、《路上行舟》與《吸血鬼》等經典名片的傳奇導演,去年以《灰熊人》這部題材與風格都極其特殊的紀錄片獲得日舞影展評審團特別獎,以及諸多影評人協會頒給最佳紀錄片的榮譽。《灰熊人》是關於頗有爭議的愛熊環保人士提姆‧崔德威爾在阿拉斯加的保護區內與熊共居十三年,最後在2003年與女友不幸(不少人說是必然會)被熊噬殺的記錄。

荷索過去的作品主角經常有特立獨行向大自然艱鉅挑戰的人物。《天譴》裡不顧亞馬遜河上險惡,一心要尋找黃金城的阿吉爾(Don Aquirre)以及《路上行舟》裡狂愛歌劇,執意要將一艘船拉上山以籌資在森林中建造歌劇院的費茲卡羅德(Fitzcarraldo)是最令影迷印象深刻的兩位代表。甚至荷索這位德國六0年代新浪潮電影導演對於電影的執著也經常被拿來與他的角色相提並論。崔德威爾這位幾乎是荷索電影主角以逆創作的方向躍入生活的人物,由荷索來執導他頗受爭議的生平紀錄片幾乎是冥冥中的天意。2004年荷索因為在製作人艾瑞克‧尼爾森桌上翻找眼鏡,意外由尼爾森那裡讀到崔德威爾的相關故事,立刻深受吸引,直接從尼爾森手裡把這個影片的案子要過來。

荷索自己在其他的訪談中直言:「我知道這是我的電影。不論如何,我一定要做。我感覺其中的內涵遠大於崔德威爾的故事。或許影片主要並非是關乎蠻野的大自然,而是能夠帶領我們窺見人性本質:人的黑暗面、諸惡以及興奮與狂喜。」崔德威爾提供荷索相當豐富的紀錄片素材:除了他的攝影機擷取到的灰熊與狐狸等精彩野生動物的鏡頭外,他也經常自己站在鏡頭前面反覆錄製解說。於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拍攝中,他的真實自我變得越來越鮮明。不論是他對於成為演員的明星夢,他的自我墮落沈淪,他對於灰熊的偏執,都讓觀眾隨著影片的進行,開始了解他可能的心理狀態與動機。這也是為什麼《灰熊人》主要不是一部關於灰熊,而是關於人的動人紀錄片。

荷索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影片的籌備,然後開始訪談並配上他自己寫的旁白。整部影片因此有了多個層次的電影意義與趣味。崔德威爾對於灰熊以及野生動物的愛心以及願意為牠們犧牲的決心令人感動,但是他不管灰熊已經受到很好的保護以及讓牠們接近人類反而可能傷害他們與自己的事實,獨自違法在保護區內與牠們共住的舉止,還有在鏡頭前的自覺表演又近乎愚蠢與濫情。悲劇與喜劇的結合讓崔的生平故事充滿戲劇與命運的張力。

在另一個層次上,荷索一方面以客觀的聲音提供影片的敘事,另一方面也以一個電影大師的知性口吻提供他個人主觀對於崔德威爾的影片與行為的評論。影片極受稱道的一個片段是他自己出現在影片中聆聽崔的前女友保存的死亡錄影帶。崔因為與機場人員發生爭執於是與陪伴他的女友未按行程離開,而又回到營地,讓一隻他們並不熟悉的飢餓灰熊有機會攻擊他們。當時崔的攝影機已經打開,但是來不及取下鏡頭蓋。這捲影帶記錄了崔自知存活無望要他女友逃生的呼喊,以及她怕熊的女友勇敢地以平底鍋要擊退灰熊不果的淒慘過程。影片中我們看到荷索嚴肅地以耳機聆聽,之後似乎因為驚駭而激動地奉勸崔的前女友銷毀影帶。此時,這卷影帶之於荷索似乎與灰熊之於崔德威爾一樣,都是他們無法不受吸引去追求、擁抱的愛戀之物,但是卻又擁有足以致命的危險。

發行《灰熊人》的佳映電影公司特別將荷索過去六部經典作品一起組成影展放映,更對荷索作了一場越洋專訪,由他暢談《灰熊人》這部影片以及他四十五年的電影歷程。「放映頭條」特將訪問全文順序略做調整,略微刪節小部份內容後,在此刊出訪談內容以饗週報讀者。

Q:談談你當時看到崔德威爾自己所拍攝的錄像畫面的心情。

A:這將近一百小時的錄像其實大多數都很無聊,好像什麼美麗風景明信片之類的,可是有少數的魔幻時刻卻讓人驚豔得無法置信。我和剪接師兩個人看完之後簡直嚇到不知該說什麼好,雖然我們都已經戒煙一段時間了,可是當下還是必須衝到外面去哈兩口以緩和震驚的情緒。

Q:你覺得崔德威爾和你以往的那些電影角色有什麼不同?你自己也是這樣的性格嗎?

A:他們都是瘋狂的人,但我不認為我和他們一樣,我不是「藝術家」,我是「專業的」。雖然了解這些狂人的心理,但我不瘋狂,並清楚自己的定位在哪。我也曾身處危險,例如去加勒比海近距離拍攝火山爆發的情況,但我不會自己去找危險,一切都會在計算內,我不會莽撞行事。就像在拍《灰熊人》時,我會和灰熊距離兩公尺遠,並保持冷靜,因為要是我一跑,熊就會殺了我。我必須在熊的面前展現控制權力,像個主宰般,如此一來熊也會尊敬我,我們彼此掌控自己的領地,互不侵犯。



所以崔德威爾的論點是對的?



不,崔德威爾其實是自找危險,他自願深陷危險中,因為熊沒有邀請他加入牠們,他卻一直想跟牠們說話,這是錯的。對熊,不能以為可以用愛去感化牠們,我們必須尊敬牠們。

Q:你是如何決定在《灰熊人》中不採用崔德威爾臨死前那段悲慘的錄音?

A:我本來沒有要聽,是因為我的製作人和製作公司提議是否可考慮把這段錄音放進片子裡,但當我一聽到錄音時,不假思索我馬上就決定不用。第一個是因為這聲音實在太恐怖、太令人害怕,而我不會去做這麼露骨血腥的片子,第二個是「道德」問題,我們應該要哀矜勿喜,尊敬死人,就像當時911事件發生時,很多人用自己的手機或隨身DV拍下從雙子星大樓為了逃生而跳樓的人們,但大家都有一個默契,就是不會去公開這些錄影,這是一個道德問題,所以我也不會在《灰熊人》中使用這段臨死前的錄音。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希望在崔德威爾的墓誌銘上寫些什麼?



這個問題還真難(笑)。我想應該是「崔德威爾在保護自然和動物這方面展現高尚情操,可是最終仍舊成了一樁悲劇」。

Q:在《灰熊人》中,我們似乎看到你習慣在訪問一個人完了之後,還讓攝影機繼續開著,你試圖想展現人在某些時刻的特殊情緒嗎?

A:我習慣把攝影機一直開著,如此一來便可拍到每個人在說完話後的情緒延伸,可以看見每個人事後的想法秘密流露於神情中,這非常有趣,可以讓人更像一個血肉之軀,他們前面的訪談試圖想表現完美,但真實卻顯露在訪談之後的空白。做為一個導演,我知道要怎樣可以展現人們內在真正的東西。

Q:聽說《灰熊人》的拍攝期和後製期都很短?

A:對,是我拍電影以來最短的一次。以往都是我弟弟做我的製片人,我一直很感謝弟弟的幫忙,不過這次因為案子來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時間準備。《灰熊人》總共只花了九天做後製,這期間的工作包括了寫旁白、自己錄製排白,還有混音配樂等等,再加上前面的拍攝期總共只花了29天。我一向都喜歡動作快,靠直覺做事,再加上當時我正趕著日舞影展的交片期限,想說反正試試看吧!做得完就做得完,沒有就算了。

Q:以前你多半拍攝由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情片,近年來則是以紀錄片為主,轉變的契機為何?

A:我認為劇情片和紀錄片的分界其實是不明顯的,很多劇情片其實像紀錄片,而紀錄片也非常戲劇性,就拿我的《陸上行舟》來說,雖然是劇情片,但他不也是在記錄一個狂人想在雨林中建造歌劇院的實錄嗎?電影對我來說,就是電影,沒有什麼劇情片或紀錄片的分界。



到了90年代你便大量關注自然環境的焦點



其實我的電影不論以什麼形式拍攝,都離不開「自然」這個主題。時代在改變,德國也開始走向機械時代,人類的生活已經離不開機械與文明,並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在拍大自然的時候,也面臨一種矛盾,就是用機器去拍大自然這件事情。

Q:最新作品《驚爆黎明》是一部劇情片,題材來自於你以前的紀錄片《小小迪特想要飛》,你覺得這兩部影片有什麼不同?

A:我這次拍《驚爆黎明》並非只是把紀錄片劇情化而已,而是想要表現當時紀錄片無法呈現的東西,我想要以劇情的方式來補足現實拍不到的精采畫面。現在正在做音樂、混音等後製工作,預計四個禮拜內完成。威尼斯影展和多倫多影展都對我的新片蠻有興趣的,總之,就等著看吧!


Q:這部片是由好萊塢出資,和以往在歐洲的工作方式有什麼不同?

A:我並不怕好萊塢,況且是好萊塢自己來找我,不是我去找他。好萊塢有大明星、大場面、大堆頭,可是缺乏好的故事,而我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可以把故事說的很好,所以好萊塢就是需要我這樣的導演。



會害怕像好萊塢、奧斯卡這樣的權力機制嗎?



但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強權中心(笑)。



傳聞奧斯卡邀請您加入影藝學院,你如何決定?



我還不知道,還沒決定,這一切都是未定數。奧斯卡對我很客氣、友善,因為當初《灰熊人》應該要入圍最佳紀錄片,可是卻被忽略了。


Q:你對於亞洲的電影及電影創作者熟悉嗎?

A:我看的電影實在不多,不過近年來在泰國和馬來西亞倒是出了不少優秀的新導演。還有像王家衛、陳凱歌、金基德、北野武、侯孝賢、蔡明亮,這些都是很優秀的導演。



這次在台灣舉辦的《荷索經典影展》,受到許多電影狂的關切和詢問,其中還有很多本土電影創作者都是你的瘋狂粉絲。



哈!是我把他們勾入電影陷阱中的!



你知道台灣導演楊德昌是因為看了你的電影《天譴》,而下定決心從工程師轉行到電影創作者的嗎?



我認識楊德昌,也很榮幸他因為我的電影而改變自己的人生路。能夠成為別人的啟發與鼓勵,我感到很開心。楊德昌曾告訴我台灣的山岳非常美麗,我一直非常想來台灣一遊,因為我是在山中長大的孩子,所以一直對山有特殊的情感。

Q:對於新生代導演或是致力於走創作之路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議與勉勵?

A:我鼓勵他們勇於展現自己的本質,就如同當今台灣這些導演一樣。要創造「real vision」,有自己的觀點,不要害怕,不要模仿別人,不要追尋好萊塢的腳步,要拍出自己的個人特色,創造風格。現在數位化發達,人手一台DV或HD,拿起來就可以拍電影,一萬美金就可以拍一齣劇情片。只要一人機制,好電影是無可限量的。以18歲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可以去當計程車司機、去打零工,把錢省下來,就可拍片,現在機器取得不像以前那麼麻煩,所以已經沒有任何藉口去說「我想拍電影可是我沒辦法」這種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