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幫我們看電影?字幕翻譯在台灣

專訪獨立策展人陳明秀與資深外片翻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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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2004年加拿大知名導演艾騰‧伊格言主編了一本名為《電影字幕:關於電影的異國性》的論文集,是電影研究史上第一本邀集眾多電影導演、學者與實際字幕翻譯工作者探討嚴肅電影字幕跟電影本質的專書。不過,相信台灣的影迷影癡們無需這本(尚未被翻譯的)的精彩著作來提醒我們電影翻譯的重要性。所有曾經痛心大陸盜版DVD的翻譯如何殘害經典名片的台灣觀眾,一定由衷感念國內一群默默在電影幕後搖筆桿打鍵盤,能以精準的遣詞用字,遵守嚴格的字數規定,跨越文化隔閡,配合劇情發展與角色特性,將外國影片傳神翻譯為「台灣電影」的工作者。

關於電影觀賞,觀眾的目光被吸引的常常是影像的風格、劇情的起伏、電影的音樂,明星的表演。但是,我們容易忽略,外國電影所以能夠讓國內觀眾毫無隔閡地跟著情節的對白,融入劇情,享受電影的樂趣,還要歸功一群名字鮮少出現在工作人員名單中,默默行走電影與文字之間,將自己無數個敲打鍵盤的白天與夜晚,化成觀眾與影片橋樑的「電影字幕翻譯人」。他們隱身於光幕後頭,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與觀眾作最親密的接觸。他們一句翻譯的小錯誤可能就是一部電影的大謎團。當他們最成功的時候,卻也正是他們的翻譯直接與電影合為一體,最不被看見的時候。

國內每年大小影展不斷,從世界各國引進各種新勢力與老經典的影片,對台灣的影迷而言,真是無比幸福的享受。然而,究竟是誰在幫我們看那些我們其實應該看不懂的電影?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本期的放映頭條特別專訪了獨立策展人陳明秀,請她就策展人的角度,談談影展的選片以及翻譯的流程。當然,本刊也要帶觀眾親身去拜見二位資深電影字幕翻譯人的代表:蘇瑞琴小姐與黃文俊先生。一方面由他們現身說法,讓大家繞到銀幕後面,認識字幕翻譯這經常被忽略的電影工作,另一方面,也藉此機會,感謝這些豐富台灣電影銀幕的電影工作者們。

策展人陳明秀

陳明秀小姐曾擔任多屆女性影展主席暨策展人,日前才剛卸下女性影像學會理事長的職務。她由國立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取得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管理碩士,擔任國立藝術學院劇場設計系講師,目前就讀英國里茲大學藝術創作所博士班。她歷任「2002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節目總監、「第八屆女性影展」總策劃、「2002台中國際城市藝術節系列:加拿大實驗影展」策展人,「第十一屆女性影展」及「第十二屆女性影展」主席。編導過舞台劇、動畫短片,監製的電影「台北二一」並獲得2004亞太影展最佳影片獎。



關於影展的籌辦,她首先談到就影展規模而言,大型的國際性影展,例如:金馬獎、「紀錄片雙年展」,大多需要一年以上的籌備時間。除了影展前的準備工作外,每一屆的影展結束之後,都需要持續為下一年的影展進行預備動作。就影展而言,選片是最重要的準備之一,策展人需要前往其他指標性國際影展看片,如果想要爭取影片的首映權,則需要到處打聽導演的新作,緊盯新作完成發表的時程。可惜的是,台灣並不容易爭取到名導演的新作首映權,所以,大多時候都需要採取其他的做法,以「民族誌影展」為例:提早對外徵選新片,並設定首映要求。小型影展需要籌備的時間雖然不比大型國際影展長,大約是六到八個月,但是,在整個行政工作還未啟動之際,策展人還是不能閒著,畢竟,影展的一項重要價值,就是看影展能否在導演或是演員領域上發掘新秀、創造偶像。



策展人的首要工作就是負責選片。台灣的策展人會到國外的影展進行選片,同樣的,國外策展人也會來到台灣的影展。透過國際影展,台灣電影可以被引界到國外。國外策展人因應影展受邀來台灣的同時,大多會特別注意台灣電影的單元,因為,這是他們在其他地方不容易看到的。在這種情況下,國外策展人常常會挑選幾部台灣影片進入他們自己籌辦的影展當中。

影展的選片與翻譯

陳明秀小姐指出挑選影展用片主要有兩項根據。一是配合影展的宗旨及傳統:舉例而言,「女性影展」是以議題性為重、「民族誌影展」則是屬於學術性質,在選片時都要符合影展設立的宗旨。二是策展人的品味:有些策展人有強烈的影像品味呈現取向,或許是因為策展人在策劃影展時已經對當年度活動進行命題、決定主題,或者策展人本身對於某類影片及某些導演有強烈的喜好,而且這樣的喜好已經成為他的個人標誌,像是侯孝賢的影片之於某些法國選片人,就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多數影展在短時間內會需要大量外國影片的翻譯,大家也許會擔心翻譯人力的問題,但是陳小姐表示,國內有很多逐水草而居的影展打工仔,不論行政、翻譯,還是國際接待等工作,國內都有相當的人力資源,可以國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存在了一個影展人力市場,只要稍微打聽,就能找到這些願意為影展付出的人。



不同翻譯人有不同酬勞給付標準,不能足一而論。一般說來,酬勞、時間都有市場上一定的標準,當然有時也會因人而異,但是,一般影展之間都有一個默契。電影翻譯的市場最低價是一句五元,但是,五元是翻譯新手的價碼,一般比較資深的翻譯人都會開出一句七元的價碼。如果內容太過複雜困難,翻譯人也會要求更高的酬勞,有到一句八、九元,甚至更高!如果是聽譯(只有錄音帶,沒有原文腳本,或是腳本不齊全),則可能會提高到十元一句!



除非不幸與其他影展撞期,否則,在正常情況下,影片字幕翻譯多會由翻譯老手負責,所以,翻譯的成果多有品質保證。另外,影展除了會雇用字幕翻譯人,同時也會雇用審稿人,審稿人會在翻譯人交稿後進行潤稿的工作,所以,對於翻譯品質而言,其實是不太需要擔心的。對於外籍人士可能搶走國內電影字幕翻譯人的飯碗這樣的憂慮,陳明秀小姐倒是為大家打了一個強心針,她表示,外籍人士比起國內的翻譯人才反而難以順利從事電影字幕翻譯工作,所以,他們多半是負責校稿,或是潤飾英文譯稿的工作。

翻譯人蘇瑞琴

蘇瑞琴小姐入行十四年,由於大二就開始,因此在做了十幾年後,常有人因為假想蘇瑞琴是個中年人而稱讚她:「哇!你保養得好好喔!」其實她才三十初頭沒多久而已。蘇小姐本身畢業於政大英語系,工作算是與本科系結合;畢業後除了剛開始某一年兼職外,其他皆為全職翻譯,目前也是。以翻譯類型來看,以前什麼都翻,文件翻譯、口譯都有,十二年前開始接觸院線片翻譯,後來就專門翻譯電影和電視節目(影集、廣告、綜藝節目都有),這幾年來較少翻譯電視節目,而是把重心漸漸轉移到影展及院線片上,兩者兼具。

蘇瑞琴小姐在大二時,自己打電話去電視台(當時的國寶衛視)應徵,沒想到對方也錄用她了,至今與那位錄用她的小姐成為莫逆之交,雖然那位小姐也說她不知道當時哪來的勇氣去錄用了一個新人。

在電影翻譯界裡,兼職的情況佔多數,但因為工作辛苦,所以不是將之視為一份正式工作的人通常待不久,舉例來說,蘇小姐在學生時代的同學裡,目前只有兩個人是在做全職的字幕翻譯工作。而她會選擇這份工作,除了興趣外,也還因為字幕翻譯的挑戰性極高,能訓練自己在專業上不斷成長;自由調配工作時間和生活作息的性質,生活品質較好,也能兼顧家庭;最重要的是,比起出門上班當員工,字幕翻譯從業人員自主性極高,比較受尊重,再加上不用看老板的臉色,小孩需要照顧時隨時都能待在他們身邊,可以同時身兼稱職的家庭主婦與職業婦女。

翻譯人黃文俊

黃文俊先生入行十三年,本身在大學的時候專攻中西比較文學,從事電影翻譯工作算是學以致用。黃先生目前為專職翻譯,就電影翻譯範疇而言,主要都是從事院線商業片的字幕翻譯,尚未有機會從事影展翻譯。



黃文俊先生在1993年時,經朋友介紹進入龍祥電影公司擔任翻譯及行銷企劃,當時是黃先生第一次接觸電影字幕翻譯,離職後便持續從事專職翻譯。



黃先生從1993起開始接觸電影字幕翻譯,一直到現在持續從事專職翻譯,一切都是這樣順其自然一直走下來。說到是什麼因素讓他這樣持續從事了十三年的翻譯工作,黃先生表示,因為一路下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原因促使他想要轉換跑道,再加上從事英文翻譯多少算是與本科系搭配,所以就這樣成了一個經歷十三年的翻譯老手了。

翻譯流程

當得知要翻譯的片子後,蘇小姐會先查片子的相關資料,接下來則分成兩種狀況:若是片子不能放在身邊翻,則前往試片室觀賞後再拿錄音帶回家進行聽翻;若是有片子,蘇小姐習慣先看完整部電影後再進行翻譯,看片的同時,會參照對白本先進行斷句,也就是決定電影裡每一幕出現多少句子,將對白本上的對話內容適當分配到每一幕之後,就開始進行翻譯,翻譯完會先校對,再將對白本上斷好的句子配合螢幕上翻好的對話逐一編號,供抓字幕的工作人員配字幕時用,有時在進行這個步驟的同時也會順便再校對一次,然後翻譯就算完成了。


另外,黃先生提及電影字幕翻譯流程除了上述先看試片,翻譯人會拿到錄音帶和尺寸表(Spotting List,是一個附有對白尺寸和秒數的英文腳本),在這種情況下,黃先生會先一邊聽錄音帶一邊在尺寸表上分句標號碼,然後進行聽譯,最後再一次以聽錄音帶進行潤稿。


比較兩種翻譯流程,聽翻的情況因為沒有畫面,要憑靠記憶再去揣摩情境,若是沒有對白本,難度也更高,因此價錢是有對白本時的兩倍,但通常電影的情況是有腳本居多。而通常翻完一部電影所需的時間不一,以一天工作八小時來計算的話,若沒有特殊狀況,通常兩到三天就可完成。

字幕翻譯的特質

字幕翻譯相較於一般文字翻譯的特質通常也是翻譯電影時最讓人感到困難的地方。由於字幕必須配合畫面,因此如何調整來讓每一幕出現最適當的句子也是一門大學問;除此之外,畫面上的字數限制更是考驗著譯者的功力,要能既簡潔又精準且不失原意,需要長時間的經驗累積與深厚的中文表達能力。


每次負責翻譯的電影都有屬於自己本身的風格和味道,翻譯者不能只是按照原文逐字翻譯,而是需要配合每一部電影本身的調調,所以,翻譯者需要調適自己的狀態以及用字風格以翻譯出最適合每一部電影的字幕。



在資訊發達的年代,外包趨勢席捲全球(所謂外包即是透過網際網路等途徑雇用國外員工)。面對這樣的情況,翻譯人似乎也面對了相當的挑戰。但是,蘇小姐和黃先生站在同樣的角度表示,人們常對翻譯有種迷思,認為國外回來的ABC英文比台灣人好,因此就翻譯工作而言較為吃香,但其實翻譯需要的是中英文能力並重,尤其因為字幕翻譯的特質使然,中文能力與英文能力是同等重要的。在翻譯電影字幕時,因為每一幕畫面至多只能放十四到十五個字,如何在有限的字數下精簡的表達出對話內容並保持原意,這就考驗了譯者的中文表達能力,有時候,對白內容甚至會是以詩的形態表示,這時的翻譯已經變成像是一種創作過程,而不是一般人單純想像的語言轉換那麼簡單,因此,在中英文同樣並重的字幕翻譯行業裡,ABC並不會特別吃香,母語是中文的台灣人,若是中文表達能力極佳,也同樣佔有優勢。



在新的語言和流行詞彙不斷推陳出新的同時,視情況將這些流行用字使用於字幕翻譯中是必然的趨勢,不過,在使用這類文字時,需要先行考慮被翻譯的電影類型及觀眾群。舉例而言,如果電影本身設定的觀眾群即是流行用語使用情況相當氾濫的青少年族群,在翻譯時使用這類辭彙就會是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但是,如果電影本身設定的是屬於較年長的觀眾群,或是,電影本身賦予的題材較嚴肅,採用大量流行用語則會是個相當不智的決定。就目前而言,流行用語最容易出現在喜劇片中,周星馳的電影就是一個相當明白的例子,除了流行字彙外,台語、俚語,甚至是火星文都可能視不同情況使用。

電影類型與翻譯困難度

電影類型會影響到翻譯的困難度,蘇小姐表示,對她來說,法律與醫學的影片較為難翻,司法片常有法庭對辯的場景,對話很精簡但內容卻非常豐富,再加上說話速度快,因此,在字數與時間的限制下,要把對白的原意完整表達出來難度就提高了。至於醫學片,若是一演到急診室時,一方面因為醫學用語是專業詞彙,另一方面是急救時分秒都很寶貴,對白的用詞幾乎省略到剩下指示的代號(通常還是縮寫)而不是完整的句子,再加上不同醫生面對同一個狀況的處理方式會有所不同,因此,當對白精簡到剩下字母與數字所組成的代號時,即使準備了醫學辭典,或是向醫師諮詢都不一定足夠,這種情況對字幕翻譯人而言,是一項很大的挑戰。



就如同黃先生在先前提及各類字彙的使用,電影類型的確會影響翻譯的困難度。所謂的困難度不是單純地指哪一個類型比較容易翻譯,或是哪一個類型比較困難,而是,每一個類型的電影在翻譯上都會有其獨特的困難度。另外,如果把範圍縮得更小來討論,根本不用論及電影類型,光是就單純一部電影而言,不同性格的角色都會帶來相當的挑戰。舉例來說,古裝電影和時裝電影在用字上就會有相當大的差距,同樣意思的一句話,在這兩種電影中就會被詮釋成截然不同的兩個句子。另外,也許有不少人猜測喜劇類電影會是較容易翻譯的一類,但其實不然,因為不是每個喜劇電影中的角色都是如此的搞笑,就算是,每個角色也都會有自己好笑的點,有些可能是白癡型的搞笑、有些可能是因為很不會搞笑所以好笑、有些角色的搞笑是針對某些特定的觀眾群、有些則是屬於幽默型的搞笑,光是要在簡短文字上區分出這些角色的不同就已經是一個相當令人頭痛的事情了。



翻譯影展的遣詞用字較彈性。電影在上映時,會因分級的不同而影響翻譯,舉例來說,普遍級電影的觀眾因為年齡層廣,遇到敏感字句不是刪掉就是含糊帶過不去點明。而影展一方面因為比較小眾,若是片子在放映時訂為限制級,翻譯時尺度就會較寬,另一方面則是配合影展的主題,若是其為特殊類型,有時必須明翻才能瞭解影片的意涵,這時翻譯尺度也就較大。

字幕翻譯工作的特質

電影字幕翻譯是一個和文字拼的死去活來的工作,所以,平時對文字就要抱持相當的敏感度。另外,隨時注意周遭文字語言的流行趨勢也是一個重要的習慣。除此之外,工作者因可自由調配工作時間和生活作息,所以在這兩種時間的調配也相當重要的。另外,因為電影翻譯工作是有時間性的,也就是有所謂的截稿日,如果在時間上沒有做好調配和掌控,那必定會陷入一種無止境的追趕截稿日的深淵中。



蘇小姐表示,通常字幕翻譯者手邊同時會有數部片需要處理,每部的交稿時間也不一,因此個別的工作進度要掌握的很好,才不會產生一部片的工作時間去擠壓到另一部,或是因為一部片而耽誤到了另一部的情況。由於經常一個人獨自工作,與人互動較少,因此有時較為苦悶,若是沒辦法長期專注在工作上,經常坐不住跑去翻冰箱或是打電話等到處走動,工作效率會大打折扣。



黃先生維持一貫的風趣性格表示,「耐操」是從事電影翻譯工作需要具備的首要特質。因為每一次的電影字幕翻譯工作往往都是一次長時間的腦力激盪。而心胸開放,能接納批評也是必要的心理準備。翻譯是種經驗的累積,虛心接納別人的意見才能成長,如同蘇小姐所說的:「辛辣的評論也是為自己嚴格把關阿!」

字幕翻譯待遇

所謂的待遇有兩種:一種是酬勞的給付,另外一種就是大家對於這項工作的尊重度。酬勞部份,除了市場最低的公定價(一句5元),另外會視翻譯困難度斟酌調整。主要是翻譯人和雇主協調後達成協議。



除了影展部份多會在影片最後將翻譯人列在工作人員名單中,現今在電影院上映的院線片大多沒有這樣的情形。電影翻譯人雖然擁有操弄電影文字的特權,卻不像其他電影幕後工作者,像是導演及攝影師等人,多會與電影一同提及,例如名列於電影工作人員清單中。面對這樣的情況,黃先生倒是調侃的表示,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模式,因為電影字幕比起電影的畫面和聲音本來就比較不容易受到觀眾的注意,更何況要受到重視,因此就目前而言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