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實現了我對愛情片的所有理想!』

國際級名導陳可辛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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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如果愛可以一言以蔽之、
如果愛是那麼地單純易懂、
如果愛總會兩情相悅、皆大歡喜…,
或許世上不會有人一再為了愛而柔腸寸斷、痛徹心扉,
我們也不可能一再地聽到百樣的愛情故事,
或者到戲院裡欣賞著一段又一段的銀幕戀曲!

但曾幾何時,這個多變、多角、可能也多刺的愛情文藝題材,已經不再是影迷大排長龍湧進戲院的片型,是愛情片玩不出新把戲了嗎?還是現代人已經不再相信銀幕上的完美愛情了呢?由陳可辛執導,金城武、周迅、張學友、池珍熙等國際級巨星擔綱主演的《如果.愛》,是亞洲近年來少見的大手筆浪漫電影,導演引進寶萊塢式超華麗炫目的舞蹈排場,以及一首又一首動聽且極具渲染力的歌曲,包裝他最擅長說的愛情故事,要把習慣好萊塢聲光刺激的觀眾重新拉回戲院看文藝電影,不排斥被喻為『商業片導演』的陳可辛,希望藉由《如果.愛》強調娛樂效果的外觀打造,而吸引觀眾進戲院聽一個時而令人欣喜、時而令人驚嘆、又時而令人心碎的道地愛情故事,進而從中尋得那份在大戲院裡久違的共鳴與感動!

導演陳可辛,1962年出生於香港,是香港影壇少數專以喜劇或愛情文藝片見長的非量產導演,以《雙城故事》、《風塵三俠》,以及《金枝玉葉》等片奠定其作品票房魅力的陳可辛,96年終於以一部《甜蜜蜜》登上其個人創作的顛峰,並將張曼玉拱上了金馬與香港金像獎的雙料影后,後來陳可辛應好萊塢夢工廠之邀拍了一部西片《情有千千結》The Love Letter,雖然海外發展成績不如預期,不過重返亞洲影壇小試身手的短篇作品《三更之回家》再度印證陳導說故事的實力,還讓一向被批為一號表情的黎明拿下金馬影帝。終於,今年年底睽違影壇已久的陳可辛聲勢浩大地帶著新作《如果.愛》問世,備受矚目的固然是華人影壇鮮見的歌舞場面,不過細膩動人的感情戲才更是值得影迷期待。放映週報第40期排除萬難,爭取到網路媒體獨家與陳可辛對談的機會,想更深入瞭解導演打造《如果.愛》的創作理念,請切勿錯過本期報導!

從《甜蜜蜜》(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到《如果.愛》(Perhaps Love),為何您的愛情電影從片名就表露出一種不確定感?

陳:其實我覺得愛情電影可以分兩大類,一種是傳統至死不渝的愛情,為什麼會至死不渝,通常是因為別人不給,有外來的阻力,愛情就會變得很偉大,可能是因為以前的愛情,會有父母不給、或者家族的仇恨,像是《Romeo and Juliet》,或者一種悲劇亂世、戰爭災難,這些都是愛情很大的阻力,當愛情一旦有了阻力、或歷經大時代背景,人的生命就會變的戲劇化,之後我們就會把自己放在一個位置,比真實更大的位置,或者更浪漫化了一切。



但現實裡,愛情其實又沒有人不給,又沒有亂世,當沒有外來的阻力時,阻力都在我們裡頭,我們就會發現其實我們並沒有那麼偉大,所以我一直都比較喜歡拍一些現代的、比較能引起共鳴的愛情故事,其實裡面就包括了自私、個人的考慮等很多不同的因素,我拍的愛情片都包含了這些因素,從我第一部片《雙城故事》開始,我雖然寫的是人的缺點,可是我又覺得不應該有壞人,愛情其實都是好人壞事,或者比較誠實地去寫人本身就是有很多猶豫不決,所以我講的都是這些,到後來的《金枝玉葉》,《風塵三俠》更明顯地是在說這個,甚至到美國那部《情有千千結》The Love Letter,都是愛又不講放在心裡面。我拍《甜蜜蜜》的時候跟張曼玉聊過一次,那次不是針對《甜蜜蜜》的愛情故事,是聊暗戀,好像《情有千千結》裡面那種喜歡,我們都覺得暗戀很浪漫,她就一言道破:暗戀就是愛得不夠,愛得夠怎麼叫暗戀?然後我們也談分手,一個男的跟一個女的分開一定就是愛得不夠,愛得夠為什麼會分開呢?我一路都是按著這個東西做題材,剛剛好,這兩部戲可能是我最像的兩部戲,《甜蜜蜜》跟《如果.愛》,其實講的都是同一個話題,這個話題在我的電影裡面已經存在了十幾年。

不過在這個夢幻浪漫喜劇大行其道的市場趨勢下,會擔心這些比較現實面的描寫影響票房嗎?

陳:我常覺得我的電影裡面有樣東西是滿極端的,因為我是個瞭解自己的人,也是個很實際的人,我從小就很清楚,我不會欺騙自己,無論是在情感上、還是在人的缺點上,然後我又沒有仇恨,沒有被人傷害過到要仇恨人性、或是對人性沒有信心,所以我覺得我有兩個極端,是很少在電影裡面出現的,一個極端是我沒有拍《鐵達尼號》那種愛情故事,我永遠都是很寫實的,《甜蜜蜜》也是,你細看《甜蜜蜜》,張曼玉跟周迅有什麼分別?其實是沒分別的,只是《如果.愛》講的更白,可能《甜蜜蜜》還把一些東西美化了點,表面上看《如果.愛》好像是很好萊塢的一部片,又歌舞又什麼的;而《甜蜜蜜》表面上好像是很樸素的電影,實際上《甜蜜蜜》是很好萊塢的電影,因為《甜蜜蜜》是加了很多糖衣的,《甜蜜蜜》把黎明、張曼玉都寫得可愛一點,而《如果.愛》在宣傳包裝上可能是很好萊塢,實際上卻比《甜蜜蜜》更來得誠實。



回到我們剛剛的問題,我覺得無論電影怎麼誠實,我永遠覺得我到最後的定論是 Positive(正面)的,我很少有電影到最後是真的會有仇恨的,好像這部片講一個人回來報仇,其實他根本不是回來報仇,我真的覺得他是沒有仇恨的,他只有一路迷戀,所以他最後痛苦地在雪地上哭泣,代表他連恨她的機會都沒有,所以這是個句點,終於結束了!所以他這十幾年其實是一路都在戀愛,一個人在跟那段愛情談戀愛,我覺得他沒有要報仇,他沒有仇恨,所以這一點,我認為在我的電影裡面應該是很清楚的,當然很年輕的觀眾可能看不懂,看懂也有可能沒感覺,但我不覺得這是部悲劇,當然這女孩到最後找到的東西,不管是她繼續上路去追尋她的電影的成功夢想,像Scarlett在《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裡面講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或者她想到了她老公跟青海青島,都可以,都是很溫暖的結局。不過當然不會是金城武回來跟她在一起,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不可能的,從第一場戲就知道,其實這些回憶都是在腦海裡編出來的,我不是說整個回憶都是假的,但這個回憶是他經過他腦袋的一種想法,是不是真的十年前發生的故事,很難說,每個人的回憶都是自己營造出來的。



問:所以導演您不會擔心這麼現實的刻劃影響了票房?



陳:我覺得不是每部電影都適合八歲到八十歲,我只能說我這次很坦然地把感情的故事說出來,比以前更加誠實,我比拍《甜蜜蜜》的時候年紀也大了一點,我真的覺得我有必要很誠實地去拍這一部戲,既然這次做了,我就覺得很滿足,拍這一部的滿足感是比前面任何一部都要來的大!我不是說這部比以前的電影都好,我不知道好或不好,我只能確定拍完那一剎那的感覺,是比《甜蜜蜜》或任何一部電影都還要滿足的。很多時候拍完電影會沒有定論,不清楚好或不好,會緊張會擔心,這部片當然也有經過緊張的階段,因為它是個歌舞片,人家用歌舞片的角度來看會怎樣?若用愛情片的角度來看又會如何?會有很不同的反應,有些人喜歡前面,有些人喜歡後面,每個觀眾的品味都很極端,我只能說這部戲拍完之後,把我多年來,一路要講的痛痛快快地都講了,感覺很完滿。



其實我真的並不覺得那麼負面,不過有次我回過頭來看,這女的跟他在一起,又跟那個老外,回來又跟他最好的朋友,還是我堅持最好的朋友那一段不能改,否則不會有那個痛,後來我想,咦,這女的好像真的還滿糟糕的喔,但其實你看電影的時候,並不那麼覺得,我不是說我熟了那個故事不覺得,很多人看了也都不覺得,他們都還是很喜歡周迅,站在我這個立場來看,周迅真的把這個角色演好了,她把這個人演得比劇本裡好多了,她給了她很多層次,包括她對金城武的深愛,我曾經為此鬥爭了很久,因為一路我都不希望我有多清楚這個女人多愛金城武,包括在回憶裡面,我剛剛在記者會裡面也說過,愛一個人你哪裡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愛他,哪裡有理由的,沒有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愛人。



而且最妙的是很多人都說我拍女人戲拍的最好,我都說,我沒拍過女人戲,我拍的都是男人眼中的女人,你看這部電影,裡面有一個角色你一點都不懂,那就是周迅,其實你看不到周迅,我不要看到她內心的獨白,因為如果我知道她為什麼要走的話,她就不吸引人了,她最吸引人之處就是一個謎的狀態,對金城武來講,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她走了,抓都抓不住就走了!如果她再解釋說她那天為什麼要走有什麼苦衷,這個人就不吸引人了,他也不會繼續迷戀她十年,我覺得她就是一個謎。所以我拍的都不是女性電影,都是男人角度,可能我拍的男人都很愛那些女人,連被她甩了都還是很愛她,所以女人看了就覺得很高興,其實我真的沒有很詳細地去講女人的心態,《甜蜜蜜》還多一點,很多女人、尤其是年長的女人都會問我,怎麼這麼明白女人,我回頭看,《甜蜜蜜》是比這部多一些,可是也不完全是從女人的角度。

您在訪談中曾經提過,周迅是您最早確定的第一女主角人選,為什麼在您心中孫納這個角色非她莫屬?她們有何共同的特質嗎?

陳:其實選角時我還不認識她,認識她後我可能會有不同的見解,會指定她是因為看了她的《蘇州河》,但見到面跟她聊了之後才發覺,她是一個『唯情』的人,就是愛情至上的人,愛情至上到一個地步,我覺得她絕對不是孫納,她絕對跟孫納是相反的,就像我前面講的,她把我這戲演錯了,演成一個好人,當然我不是要她演的很壞,但是我覺得要更『謎』一點,她每場戲的眼神裡頭都讓我覺得她有苦衷,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卻可能是她幫我把這戲更拉近觀眾,很多觀眾出來都很同情她,這是周迅的功力,也是因為她的那種性格,去改變了一個可能是更負面的角色。



這是我找她來之前完全不知道的,我還跟她較勁很久,我跟她說,很多場戲你不能哭,上公車那場戲,我跟她說,你要跟他聊天聊半句,然後突然間跑了,頭也不回地就上車了,結果她就一路回頭猛回頭,我說妳回頭幹嘛,她說我多回頭一眼不行嗎,我說你就上車吧(眾人大笑)!我其實是喜歡楚浮的那些像是蛇蠍美人(Femme Fatale)的片,就是你知道她永遠拿著刀你卻還是抱著她,但周迅完全是不同的,最極端的相反。

導演您是個道地的香港人,但從《甜蜜蜜》到《如果.愛》,為什麼卻都以內地青年的愛情故事為背景?有市場考量在內嗎?

陳:其實也就只有這兩部而已。《甜蜜蜜》那個時候還沒有內地市場,這部有。這部有內地的題材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開始就知道背景是要放在內地的,但我沒想過在內地拍戲會有這麼強烈的感覺,因為從以前我們想要拍一些比較大器的東西,我們都沒有地方拍,天沒那麼大、地沒那麼大,我們想拍一些比較epic(史詩類)的故事,卻找不到地方拍,《甜蜜蜜》是利用了香港九七才有一點mini-epic的感覺。其實我們真的沒機會拍大場面的東西,單純像是一個冰河的場面就沒有辦法拍,拍主角在冰河上講話,嘴裡有煙出來,對我們,你們台灣人也一樣,是多震撼的感覺,以前我們可能需要找兩個人跑去歐洲拍,可是那就很彆扭很假了,八零年代的藝術片都很喜歡在歐洲取景,但其實是跟我們很遙遠的。這次突然間發現我們有這樣一個背景,對我而言,是讓我明瞭到其實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拍,還有很多題材以前不能但是現在可以拍,當然那些題材可能就不限於香港,這個也需要我用很長的時間來調整的。

導演在片尾的地方不是提到了青島與青海,這是不是暗示您之後的拍攝計畫會是往內地發展?

陳:嗯,也沒有。其實我一輩子最希望的就是你抓不到我在哪哩,因為我覺得我是個很實事求是的人,所以我從來沒有出來講一些話是我實現不了的,我永遠都會很實際的去做,所以我出來跟你們講這些,很多時候我會講發行或市場,很多人會納悶你一個導演說這麼多幹嘛,但我就是要告訴你們拍一部片就是要有這些背景,尤其就是對喜歡電影的人和想幹這行的人,我更加希望你們了解,拍電影只是一部分,還有另外一大部分,你們要平衡這兩個東西。所以我覺得唸電影最需要唸的就是解決心裡那個障礙,我一直在講這些其實並不代表我很商業什麼的,我講的都是怎麼去平衡我的藝術,在這個範圍裡面做到我的藝術,不管( 市場與行銷 )的話,結果就是沒得做。



所以我一向都是用很實際的態度拍電影,但是在一個現實的狀態裡面,我越來越了解我還是一個創作人,所以當我回到創作崗位的時候,無論你表面或者前期有多市場取向,當你創作的時候你還是掉回一種比較個人的狀態,那種狀態是很無奈的,有給人逼到角落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我一定要在不同的地方,無論作為一個創作者也好或藝術家也好,當你沒有選擇的時候,你的命會很苦,因為身邊都是一些不懂電影的人,投資的、發行的、謀利的人,我當年去美國的原因沒有別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看香港越來越走進死胡同,要是我不走出去為自己多開一個地方,我的創作範疇可能永遠被侷限。所以去美國不是為了去美國,我是想告訴香港這裡有問題我可以去美國;我也可以跟美國說美國有問題我可以回香港,那現在可能又多了一個地方。無論我多實際,那都只是在前製期,到我做導演的時候我還是不希望被鎖在一個空間,所以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去大陸發展,不,是多了一個地方,給自己多了一份自由。



問:片尾還有提到一個簡簡單單的愛情故事,那也是導演想要拍的嗎?



陳:其實我的愛情故事簡單不到哪裡去,那只是我的台詞,很多人都覺得我想,其實我已經拍完了我最想拍的。當年第一部戲《雙城故事》我當然想拍,《甜蜜蜜》我也想拍,《如果.愛》這部更是,幾部加起來我要拍的故事我都拍了,很多人都問我什麼戲想拍的還沒拍,其實我都拍了,這部戲的滿足感讓我覺得我可以轉換跑道,我真的可以去拍別的,在美國看的劇本我都不喜歡,一年看一兩百部劇本都沒有想拍的,我還停留在一個想要拍『自己想講的故事』的階段,而這次因為很全面的,把我想要談的從初戀到暗戀、或分手的痛、到回來比較像夫妻的感情都拍了,所以下次我真的覺得可以不拍了,前一兩個禮拜我做一個訪問時談到,我可能不拍愛情片了,其實我是很肯定,我是個不會說『永遠不』的人,這句話很傻,因為誰知道自己十年後有什麼狀態,但是我蠻肯定的是,我不會再拍這種愛情片,因為這種陳可辛式的perhaps、almost,我真的覺得我拍夠了,再拍的話可能也不會是這種愛情片,可能換《鐵達尼號》那種也不一定!(笑)其實我最期待的是我下一部戲,我當然有在準備一些題材是我很想拍的,但是我要知道我能不能拍成,這個才是問題,我覺得我最大的一關是下一部戲。

可以提供一點線索嗎?

陳:我現在策劃一個劇本叫《刺馬》,張徹拍過,不過我當然不是重拍他的戲。《刺馬》是一個清末的懸案,主角是一個叫馬新貽的南京總督跟他的結拜兄弟,就是三弟張文祥,是個大哥謀殺二哥,三弟回來報仇的故事,中間大哥愛上二哥的女人…,這是個簡單的故事,但它寫的人性不是黑與白那麼單純,那年我十一歲在香港看到這部片時很震撼,哪有電影在1971、73年講人是灰的,那時我就覺得很厲害,怎麼會有戲是這個樣子,最近邵氏重新發行了一些片,重看以後雖然覺得不那麼好看了,可是感覺還是一樣強。



當時的時代背景是太平天國,其實都是一些流氓為國家打仗,仗打完之後,流氓變了南京總督,身份產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參考了一些民間野史,當初他們結義的時候是約定要把老婆殺死的,我才發現以前的人在戰亂的時候對女人的看法是這樣,原來他們打完仗之後,整條村的人都可以強姦,這些都是主角的行為,我就覺得原來人在不同時候的道德觀會有那麼大的變化,可以是雙重的,老婆可以殺,兄弟不可以殺,我最想寫這個,當然到時候還會有限制,一個戲這樣寫當然不易下嚥,但是我是真的很想拍。



第一,我想要拍一個真正戰亂時的中國,我不會拍打仗,我希望我可以堅持少拍一點戰爭,我每一場戲都想拍打完之後的景況,就像是那張以越南為背景的著名照片,一個小女孩在跑、後面是熊熊大火那種感覺,我希望拍出一部有層次且對戰爭有看法的片;第二,我想要拍的是兄弟,也就是一個黑社會片,因為我一輩子最想拍的就是黑社會,藉由這樣一個背景來詮釋。我跟金城武合作記者會那場戲時,我覺得他的眼神很有艾爾帕西諾Al Pacino的味道,由他來演應該會很傳神。而我最想講的,也是最難過商業電影這一關的,應該是人的道德這一層面,在不同情況下人的道德觀轉變。我覺得裡面有幾個好看的點,像是三個男人在一起就是形成一個權力架構,老二的角色基本上就是一個女人,因為老二只能依附在老大身邊,同時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的生存價值也是依附在丈夫身上,所以老二和老大的太太一定永遠有矛盾,這些都是蠻好玩的。不過講歸講,寫完劇本之後才會知道有多少東西能被留在裡面!(笑)。

據說張學友在揣摩導演這個角色時,最主要的參考依據就是導演本人您,您在他的演出身上有看到自己的影子嗎?

陳:他演的是個內地導演,其實內地導演是很權威的,他要是參考我,這個角色就失敗了!但結果他也真的不太像內地第五代的導演,內地導演是他一喊,全部人都會靜下來的,我們都很不像,所以這跟香港導演很不同,我們頭兩天還希望學友去模仿內地導演的感覺,結果覺得不像就是不像,乾脆就不要模仿,後來美術指導還把眼鏡掛上,衣服一穿上就更不像了,我就說把領帶掛掛看,一掛他反而比較像大陸第一代的導演,像是費穆那個年代的,比較斯文的氣質,因為現在內地的導演通常比較霸一點,至於在模仿上面,我覺得角色上是沒有我的影子。

歌聲是片中表現角色心境的最重要途徑之一,您是如何指導他們的聲音表情,讓歌聲技巧不一的眾星都能恰如其分地唱出情緒與戲味?

陳:這個地方,你們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其實沒有什麼文戲跟歌舞的交錯互動,除了『十字街頭』,而『男人本該妒忌』都是旁邊的人在跳,學友只有憤怒的一路在走。真正有互動的是周迅的『十字街頭』,是我自己最滿意的一場歌舞戲,那段我覺得很亮麗也很有歌舞片的感覺,同時有夠有力,但是那場戲同時是一場文戲,對我來講是最感人的一段,那場戲是我對孫納最大的描述,在戲中戲裡面她是妓女,這邊她一路很恐懼很徬徨;而文戲那邊她回到吃火鍋的時候,人家一說要去俄羅斯拍戲,她眼睛就亮了,前面剛剛說要結婚的那種笑容突然就不見了,第二天去片場探班,林建東像個粗工一樣到處在跑,她卻馬上就跟導演拉著椅子聊天,歌詞唱著:『 世界本就邋遢,還有什麼牽掛…』,整段詞都跟兩個畫面對上,戲中戲的她終於跨出來跳舞。要是別人說這部片不是歌舞片的話,我也不會反對,我只會說那一場絕對是歌舞片。



至於在歌聲上,學友的高亢渾厚嗓音恰好詮釋出最大的憤怒,也就是片中最強的挫折感。另外我就對金城武跟周迅說,我希望你們唱得就像說話一樣,所以我沒有安排比較要喊的歌給他們唱,如果主角不是金城武,可能後來還會放一些歌,可是我覺得那並非必要,而且在作曲前就決定是金城武了,試音後我們發現原來他的低音很好聽,就用他最低的音在槓低幾個key去唱。我覺得不一定要唱的很好,唱歌這回事在電影裡面就等於是在講對白,要有感情,不要五音不全就可以了,所以這幾個人都把我要的做得很夠,尤其是周迅那支『外面的世界』,唱片的監製說不行用,聲音有點破,我說,就是有點破才好,因為那天是她有點感冒的時候錄的,結果剛剛好就是我要的。



這部戲其實有蠻長的時間,不需要去趕,所以當我知道每個演員的優點跟缺點,就跟著他們的優點缺點去寫,不要說歌聲,戲也是如此,不是寫了這個角色就把演員拉過來硬要他演什麼角色,這樣不會成功,而是你找演員來,讓他看了劇本,他用他的意見,你要聽多點他心裡的想法,再把這部分寫進去,這樣他會演的特別好。我給演員很大的空間。我在美國拍戲,演員也覺得很訝異有這麼大的空間。通常我不分鏡頭,因為這樣基本上你已經把演員限制住了,我通常都是讓他們先走位,我再去跟他們的感覺去分,因為我覺得鏡頭是最不重要的,講故事才是最重要的。當然有些戲是需要去細分,可是通常不是演戲鏡頭,而是開場的第一個鏡頭,演員演戲的時候,你真的需要給演員空間去發揮。很多時候在現場都有很多互動,還有很多是即興的創作,當然不是即興到當天想當天演,是拍了差不多一半,知道前面是這樣,後面就可以是哪樣。

導演這次安排了說書人的這個角色,又用了戲中戲的手法,這樣的敘事方式有何用意?

陳:其實戲中戲是一定要的,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不能讓他們無緣無故的唱歌,所以如果我要拍歌舞片,我一定要給一個理由,那個理由有兩種,一種是每個人的思想都是歌,就是每個人一想東西的時候就是歌,但是我覺得那對我來說還是太『歌舞』了,所以我還是選擇用戲中戲,更實實在在的戲,而戲中戲本身就是他們的狀態,心裡面的狀態,我是用了戲中戲這個心理狀態去幫我講故事,所以戲中戲的故事其實不完整,你只知道有個人失了記憶,她給班主撿回來,同時舊情人回來告訴她她是誰,結果她原來是妓女,而她覺得為什麼要告訴我過去,不如就讓我活在假的記憶裡,這樣就很簡單帶入了現代的三角戀裡,希望能幫我講一些故事。



像張學友唱『你是愛我的』,這種話根本不可能在現實裡講,我最喜歡那幾句:『你迷了我,我亂了你,你為什麼不走,你在為誰掙扎,就這樣吧,你不用回答,我想你是愛我的。』前面還叫她說一聲,到後來說都不用說,我知道就好,其實這些都是很感動的東西,但是我不能用對白講,這些都是他們的狀態,所以借了戲中戲的角色去講。戲中戲除了幫我解決歌舞部分的合理性之外,更幫我說了一些話,其實我是喜好文以載道的人,我的電影都會有一些旁白,這樣的解決法我覺得是挺新鮮的。至於池珍熙這個角色,本來就希望有一個說書人,最主要是把劇本的第一段話說出來,就是回憶的問題,其實這段話是『人生本來就像部電影,人是自己電影裡的主角…』,那段就等於書裡的頭一句話或是序,我就想找一個人實實在在地幫我把那句話講出來,而不是秀一段字幕。除了戲中戲的歌舞之外,他還幫我帶進一些歌舞裡去唱,因為我知道學友不能唱、金城武也不能唱、周迅也不能唱,不是他們能不能唱歌,而是如果他們多唱的話,他們實在的愛情故事就會很虛,所以我需要一個人去幫我唱,所以用了天使的角色。但我也承認天使的角色與其他角色間可以多一點互動,其實他的互動是不夠的,所以有些人就覺得,好像沒有盡量發揮他的功能,這個我也承認。池珍熙這個角色的目的是很清楚,可惜用得不夠,除了符合歌舞片說書人的身分外,他把記憶的訊息帶給觀眾,同時在最重要的時候去幫助演員解決主題的呈現,他是個有點功能性的角色。

我們知道您有到好萊塢發展過的經驗,與其相較,近年拍攝亞洲片或華語片的環境是否有在進步?如果未來持續有邀約,是否還會考慮重返好萊塢拍片?

陳:局部地在進步,就好像以前我常說,發展中國家永遠有一兩家戲院漂亮的不得了,可是外面都是貧民窟,亞洲整體我覺得是每況愈下,但是在局部,一年有幾部都一路往上,包括世界上的關注都一路往上,但是都僅限於幾部,只是幾個導演的未來,而不是整個工業的未來,所以這是前所未有的不健康。



問:所以這就是您會跨行作監製,整合亞洲人才的原因嗎?



陳:能做就盡量做囉,一個人改不了世界! (笑)


至於好萊塢,我不會說回或不回,我去的時候沒有說不回來,我回來的時候又沒有說不去,你看我十幾年的製片夥伴都是MORGAN,我在美國的經紀人也是他,他的公司我的公司也都還在,一年也回去幾次,他每每也常拿劇本給我看,有好的劇本我就會回去,可是我不會回去待在那邊,這個是絕對不會的,是會回去拍戲,拍好的戲,這是會的。



不過那邊的制度對我來講並不是很適合的。我很多年後才接受並且了解自己的缺點,我的優缺點是一體兩面的,因為我是不可能獨力完成一個劇本的,我的劇本都是要有很多很多互動才會好看,這種互動在好萊塢是不允許的,因為好萊塢這麼大的製作費,是需要計算非常精密的,可是我這個人如果一旦對拍什麼都知道了,拍的過程我就很不興奮,所以我的創作通常都是在剃刀邊緣才會出現好東西,我一向都是這樣,而這種東西是好萊塢很難接受的,除非有一個劇本我很喜歡,當然我也會有例外的時候,也有自己完成劇本的時候;有時候是好萊塢也有例外,放手讓你盡情地玩,但是在好萊塢拍戲不能當成職業。

《如果.愛》片中有許多令人動容的段落,可否與我們分享哪一幕戲或哪一段表演迄今當您每每看到,仍難掩激動?有沒有最喜歡或是最認同的角色?

陳:還是『十字街頭』,很多人都喜歡空中飛人,那一段我反而覺得還好,我心目中的第一是『十字街頭』;第二是金城武跑回來在雪地裡抱著周迅,應該是這兩個。至於角色部份,我最認同的是聶文那個角色;最喜歡則是林建東,所以其實兩邊都有我找得到共鳴的特質在!

最後依照慣例,還是要請導演給廣大放映週報讀者一個非進戲院看《如果.愛》不可的理由!

陳:( 先詳細地詢問了週報的讀者類型 )我覺得可能是這種愛情跟歌舞的混合,我覺得這種混合是很少會有人做的,所以幾乎看不到,而且我們這次做了很多試驗才把這東西做出來,中間有很多不穩定的因素,都不太肯定做出來會是怎樣,因為歌舞片在好萊塢的電影都找得到,你也會找到很多愛情片,可是你要找到一部真實跟歌舞混合在一起的片子,並不容易;尤其是喜歡電影的人我們叫film student,不一定是電影學生,而是真的喜歡電影的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值得去看的東西,我不是說我做的東西有多麼了不起,而是說真的是新的嘗試,可能你看完會去批評,你會覺得這裡不對那裡不對,但是你應該沒有看過,因為沒有人在這一方面做過,它既不是歌舞片也不是個純愛情片,所以它是在兩個類型裡做了很多互動跟配合,在兩個極端裡面找到平衡,我覺得是一個蠻新的試驗,從創作人角度來看是這樣,觀眾欣賞也應該會是這樣,要是大家都是那種很喜歡電影的觀眾,想要看一些沒看過的東西,先無論好或不好,反正沒看過,我覺得《如果.愛》就是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