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之神》:每一組鏡頭之間都住着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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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9

紀念日本大片廠「松竹映畫」成立100週年,最能代表松竹精神的電影類型是家庭劇;繼小津安二郎之後,當今之世,最能彰顯松竹家庭劇傳統的導演,除了山田洋次,不作第二人想。山田洋次改編自原田舞葉的小說,在肺炎肆虐期間完成的新作《電影之神》,向昭和松竹以及日本電影黃金時代致敬。

肺炎疫病漫天席捲而來,原定飾演男主角老年時期的志村健僅僅出席讀劇,便不幸染疫撒手歸天,轉由稱霸1970、80年代日本樂壇的巨星澤田研二繼任。人際隔離,死亡逼近,世界翻天覆地,促使編導山田洋次改弦更張,大幅調整劇情,讓情節緊緊貼近現實,呈現過去近兩年來人類對抗疫病的驚悚異境,更加上因為民眾移動自肅、戲院面臨倒閉的經濟困境,彰顯藝文活動受害之重。當下現實全再現,第一次,電影這麼接近當下,無論具體抽象。

描繪松竹映畫百年傳奇,必定要提及上個世紀50年代,日本電影舊傳統、新浪潮之爭,山田洋次並未直接呈現新舊對立,而是藉著老導演、年輕攝影助理之口,側寫不同電影美學。年輕的攝影助理鄉(菅田將暉飾)說得一口好電影,滿腔編導的新手法,誓言打破舊思維;鄉終於有機會編導處女作卻陷入恐慌,毫無現場執行能力,隱隱然透露山田洋次對新舊之爭的看法。再者,表面上,山田洋次以戲而不謔的幽默,揶揄了小津安二郎運鏡的規矩,操縱演員表演的嚴厲;深入看,這是他向松竹前輩致敬的方式,就像一個極親的密友,用酸言酸語挖苦好友,字字句句都透露著交情。

還有什麼具體行動比一位導演重拍前輩導演的經典傑作,更能表達創作自信、孺慕之情?此前,山田洋次早以《東京家族》(2013)宣示自己有能力賦予影史鉅作《東京物語》(1953)新意。

鄉失敗的電影夢是致命一擊,讓他自此一蹶不振,縱情於飲酒賭馬麻木自己,愛情與婚姻卻是他一生的救贖。鄉的妻子淑子(永野芽郁飾)代表日本舊時代女性的原型,當親人好友出言相勸:「鄉不會讓你幸福」,淑子堅韌地回應:「重點不在於他會不會讓我幸福,是我會讓他幸福。」淑子的深情誠然高貴,只是以現代眼光看來缺乏女性自覺,符合「賢妻犧牲奉獻一生」的刻板,幾乎就是《雨月物語》片中,田中絹代所扮演的妻子現代版:縱然化作鬼物也要歸返人間照拂不忠落魄的丈夫。然而,我們看看周邊親朋好友或者社會新聞,這樣照刻板原樣搬演的丈夫妻子在當代還會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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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鄉與孫子合作改編自己的舊劇本,去除過時內容、增加新觀點之後榮獲編劇首獎。在頒獎典禮上,鄉感謝老妻一生護持成就了自己,這確實是極為常見的男性觀點的情感表達:無法面對失敗,終究一事無成的男子,如果能夠好好活著,在人生暮年總也感謝妻子的付出。意志力薄弱的老男人鄉,除了靠妻還要靠女靠孫子,才能自在活下去。

因為喜劇溫情與通俗色彩,銀幕上的鄉還是很討喜,但是影像作為強勢的藝術形式,可以有更多不同的觀點,描繪不同的選擇,而導致不同的結局。

《電影之神》是山田洋次寫給自己的情書。他的創作生涯長達60年,經歷了日本電影風華正茂的昭和時代一直延續至今,看過多少勃發的創作者或者幻滅的電影夢,他對電影夢的堅持,以一貫的幽默自我解嘲。記者問他:「監督畢業於名校東京大學法學部,是何機緣踏入電影這一行?」山田監督笑笑說:「讀東京大學的人有成績好的,成績壞的,我屬於成績壞的那一掛……」但是片中鄉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過早編導電影的選擇顯然是個錯誤,對照好友寺新(野田洋次郎飾)自資開了一間社區戲院一路堅持到底,是很強烈的對比。關於選擇,無論是理想或婚姻,山田洋次藉著片中女明星桂園子(北川景子飾),抒發一己之見。桂園子對正在考慮嫁給鄉的淑子說:「你選了他,怕是要後悔;但如果你現在不選他,想必也是會後悔。只能選一種方式後悔,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也許不是後悔,而是人生無法重來,永遠不會知道另一個選擇是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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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之神》也是山田洋次寫給影迷的情書。他插入諸多重拍場景,那些埋藏的謎語是召喚小津影迷的通關密語,看出來了可以會心一笑,看不出來也不會妨礙觀眾理解劇情,這是通俗的力量。「電影是要用來感受的」,一句台詞完美地凝結《電影之神》通俗劇之奧義。電影最後再現《東京物語》終局,原節子搭火車雙手緊握婆婆遺物若有所思的場景。片中的桂園子扮演銀幕上永遠年輕的原節子,她走出銀幕,引導在戲院看電影忽然病重的鄉攜手走進昔日的電影世界。原節子於2015年以95歲高齡歸天之時,山田洋次對傳奇女神之死表達深切哀悼:「我不願聽到原節子逝世的消息,她是世上永遠最美的女人。」90歲的山田洋次用電影讓原節子永遠不死。

「每一組鏡頭之間都住著神靈。」山田洋次以一句台詞娓娓道來電影之神的奧義。那應當是剪輯之神,掌控了整部電影的節奏,連結聲音、影像,才得以承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