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不談放下,只談新生,九把刀的十年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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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6

富川國際奇幻影展開幕片、入圍第58屆金馬獎11項大獎,導演九把刀的第三部劇情長片《月老》由柯震東、王淨、宋芸樺與馬志翔主演,在本月於台灣院線上映。

從首部長片《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算起,加上《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2017),再到《月老》,正好10年。撇除編劇與監製作品不計,九把刀的導演生涯不算多產,10年僅有三部作品;在「2021金馬會客室」節目,九把刀多次強調自己「非專職」、「與電影圈有距離感」的邊緣定位,合作對象則培養出熟悉陣容,三部劇情長片皆由侯志堅配樂、周宜賢攝影。

《月老》改編自九把刀2002年推出的同名小說,2019年底於基隆拍攝,台灣麻吉砥加電影出品,同時有韓國資方Hive Filmworks參與,或許歸功於九把刀前一部驚悚電影《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在富川國際奇幻影展大受歡迎。不只投資方的影響,《月老》或也可視為台灣商業電影近日與韓國血脈相連的一環,在與《Screen》的專訪中,九把刀表示自己改編《月老》的動機來自韓國電影《與神同行》(Along With the Gods: The Two Worlds,2017)的影響,該片「關於生與死、關於業力」的故事呈現吸引九把刀的注意,於是他選擇自己同樣關於生死的小說《月老》進行改編。

《月老》原著是九把刀愛情故事的早期寫作,在網路小說文體中以白爛惡趣味表達關於愛情的想像:以悲劇英雄色彩為心愛的人放棄一切、以純情信念戰勝迂腐的官僚體制。若先放下原著小說中情節的增刪,比如增加失憶段落幫助敘事推進,刪除地震、死神與邱比特大軍等場面,純以視覺印象論,2021年《月老》的美術、服裝風格,應該不會是2002年的小說讀者腦中直覺浮現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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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造型方面,《月老》原著強調荒謬的形象來表現一些可愛的反差效果。譬如故事中的「菜刀猛男」,以「一個頭上插著把菜刀的猛男突然蹲在我旁邊」的方式出場,電影版《月老》中的侯彥西保留「菜刀猛男」的名號,形象卻已經不見這種卡通化趣味。不只是他,陳妤的「輪胎印女」,或整個月老團隊都更以穿著體面(制式西裝外套、襯衫)的時尚鬼差形象現身;女主角Pinky原先「皮膚呈現粉紅色的旗袍女郎」自然也被刪改。

原著中,男主角因為被雷劈到焦黑,被叫「黑人牙膏」。如此一類無厘頭的直覺形象,在電影裡透過另外包裝過的笑點,重新表達、設法活潑,產生作品氣味的差距。譬如電影前段運用日本少女偶像重金屬樂團BABYMETAL的〈Doki Doki☆Morning〉為背景,剪輯三段「月老作祟」的愛情故事,配合大量月老在電子遊藝場隨音樂起舞嘻鬧的蒙太奇,表現出月老在氣質上跨越年齡、性別,用兒童般的單純視角去看待「戀愛」,效果流暢,是原著中未有的有效橋段。40來歲的導演九把刀,改編20來歲的小說家九把刀,在氣質上與年輕時單純的書寫語言有所區別,原著中許多比較直覺粗糙的形象或笑話也就順理成章被改寫或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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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的改編變化不只反映在作品氣質,也關於故事。原著雖然同樣關於阿綸、小咪、粉紅女的三角關係,但是在以阿綸為主軸的前提下,故事有著以男主角純愛光環為中心的無敵力量傍身,儘管最後要分離,也在動輒一萬年的世界觀底下有七百年再見之約。但是,在《月老》電影,故事多出一些決絕的不得已。

「放下一個人」像是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就隱約得見的背景,到了《月老》,更多焦點卻在「擁抱下一個」。

愛情的互斥性質,比起原著更被強調。在原著結尾,小咪與粉紅女甚至有一段象徵性的交接(請幫我好好照顧他);在電影裡,愛情則被零和想像更替:一段關係新生,需要用另外一段關係終結來做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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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關係死、一段關係生,兩者兩相隔絕。先不提Pinky透過阿綸「排氣管懲戒前任」來完成自己的愛情轉移,九把刀加入馬志翔飾演的鬼頭成,用一個與愛情關聯性較遠的怨鬼,來為電影增添多一些對於生死輪迴的描繪,大方向上則不脫離前述意旨,滿腹怨念的鬼頭成無法在牛頭的職位上化解仇恨,反而看到挾怨對象在輪迴中忘記前塵往事,而愈發加劇恨意。

故事最後,鬼頭成惡業消散的操作方式有些機械降神的突兀,意思大抵是鬼頭成不可能「放下」仇恨,唯一了悟之道是依靠另一段「新生」(曾經發生,卻被遺忘)的善緣做為提醒。一段關係死、一段關係生,把鬼頭成的前世怨念並置在阿綸的前世愛意旁邊,或許是有趣的。儘管在電影敘事上,鬼頭成復仇線意圖營造的緊湊感,對於想要沉浸在九把刀純愛世界的觀眾來說可能有干擾效果。

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到《月老》的渡橋,九把刀在愛恨並陳的故事中,從「放下所愛」轉到「緣生緣滅」,從對於「那些年,我沒辦法放下的過去」的無節制緬懷,調整到比較超然的位置,因為緣份本就帶有不可控因素,所以鬼頭成也只能(不可控地)頓悟。

儘管鬼頭成的故事線並不是非常吸引我,但這個置入愛情故事中的恨意可能是有趣的。2017 年,九把刀曾經在一篇發生於遠東影展的《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英文專訪中表示,自己拍攝《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的部分前因是來自他的個人狀態,他很沮喪,他感受到來自群眾的龐大恨意,所以他對應地拍攝一部恐怖片來抒發這些恨意(但他也強調自己在結尾處轉換這個心境)。在這個脈絡上,我無法自主地認為,鬼頭成突兀地出現在《月老》這個愛情故事中,是九把刀在創作方向上的調整與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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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的結尾帶有自我毀滅式的駭人,但它依舊是九把刀不向世界妥協的個人標記。在《月老》,鬼頭成最後「頓悟」,屈服(又或是擁抱)於大的因果定理之下,有惡有善、緣生緣滅;基於閻羅王(或許是一個更超然版本的鬼頭成)的無言與哀傷,鬼頭成故事線的發展,些許像是九把刀故事的另一個表態:愛恨皆已過去,他要走往一些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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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身為觀眾的個人感受上,整部《月老》最打動我的環節,還是主角執迷不悟的純愛。私心上,我會全數歸功給宋芸樺,但若就電影執行來看,小咪的故事裡也有對《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調整。

在市場確定關係的一段戲,小咪與阿綸的站位直覺讓我想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天燈戲,甚至在構圖上,導演也在兩人中間置入一個阿伯做為物件來達成平衡。在柯震東飾演的阿綸搞出一些「請讓我,繼續喜歡你」之類的名堂之前,小咪直接以一吻回應,這個主動(但依然是建立在回應基礎上的)攻勢,多少抵銷我在《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裡頭對於九把刀過度自我膨脹的困惑。

戀愛很好,戀愛很開心,戀愛很快樂,但畢竟《月老》的改編發想便不只有戀愛,所以會往下走到恨意與死亡,去帶出作者其他的生命感悟。但是,這仍然提醒我,上一次看到好看的台灣愛情電影可能已經有一段時間,所以當九把刀對半邊故事掌握到有效的嘗試(也包括電影中段的一個反轉),我有點感傷故事接下來要往另外半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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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有些挑剔,但《月老》的諸多嘗試依然有商業電影不可多得的趣味。我喜歡電影仿照90年代的科技感布置陰間官僚機構;我喜歡宏都拉斯飾演的馬面在電影裡像是一個貪小便宜的大叔,上一秒歡喜撿貢品、下一秒就把談人鬼戀的主角罵得狗血淋頭;我當然也喜歡電影裡在籃球場打球的阿伯眾,在主角火葬時哭得泣不成聲;或是那首幾乎與10年前〈戀愛症候群〉效果對稱的〈情非得已〉。沒甚麼道理,但都讓人很喜歡。

我常覺得九把刀是能掌握細節神采的說書人,儘管觀眾常常被他噁到,但這依然很重要。真心的人死不了,電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