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詩歌節】文學紀錄片裡的德語作家:波爾和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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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0

臺灣文化界比較少有德語文學的活動。但今年臺北詩歌節10月3日在「光點臺北」有5部當代德語文學的紀錄片播映(關於影片介紹,詳見臺北詩歌節網站),四七文學社(Gruppe 47),策蘭(Paul Celan,1920-1970),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1926-1973),波爾(Heinrich Böll,1917-1985)和格拉斯(Günter Grass,1927-2015)。其中波爾和格拉斯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75年間,共有8位德語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似乎顯示,德語的人文傳統實力並沒有被戰爭淹滅。就國籍而言,只有波爾和格拉斯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德)的德國人,其他有兩位是奧地利人,另外4位應當稱為移民作家或世界公民。所以,如果說Deutsche Literatur是「德國文學」,並不恰當,應該說「德語文學」才對。

波爾和格拉斯是小說家,長篇小說家,也寫少量的詩。戰後,哲學家阿德諾(Theodor Adorno 1903-1969)曾說,經過納粹的集中營種族屠殺後,德語世界很難再寫詩。同樣,寫小說應也是困難的。德國幾乎全面的戰爭摧毀,使他們的文學創作者必須面對和理清戰爭的過去和戰後的廢墟情況,如波爾的《準點的火車》,《早年的麵包》,格拉斯的《鐵皮鼓》及另外兩部「但澤三部曲」小說。他們的文學創作也和德國社會的重建並行,作品從廢墟中建樹新的德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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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部紀錄片各在短短的45分鐘內呈現兩大作家一生中的大事和小事;出生地,父母,少年成長環境,當兵,開始起步創作,如何維生,文學活動,社會參與,到生命的結尾。但是影片內容段落的次序不是一般傳記編年的方式,而是導演著重的場景作為開端,按照場景的關聯再做交叉回述。就文學發展而言,很重要的是他們受四七文學社的邀請,朗誦新作,接受討論批評,被媒體報導,作品被出版商注意而出版,還獲獎。德國報紙雜誌,電臺電視臺的文化節目數量不少,尖銳的文評家很普遍。波爾和格拉斯甚至得諾貝爾獎之後,還常被攻擊。但這樣反而形成文化的爭論議題,更有助於文學和其他藝術的聲勢和市場熱度。在影片中被訪談的,有家人,作家朋友,出版家,甚至宗教界人士。這顯示了影片導演是相當多角度的呈現作家,不是單向的恭維作家或立偶像。影片中也有些幽默的段落,例如波爾得諾貝爾獎時說,要去上那個大典還得穿燕尾服,像個企鵝一樣。科隆天主教堂的副主教曾邀請已脫離教會的波爾友善相談。波爾去世時,葬禮還是用天主教會的儀式。這曾受很多教友的抗議,最後還需要羅馬教廷同意。但是公文說,波爾是否有繳清教會稅,有無悔過。兩個影片中,也有他們兒女出現的溫馨場面。波爾的兒子開出版社;格拉斯的女兒是演員,是同屬藝術界的同行新秀,還和格拉斯同臺朗誦演唱。

影片中,波爾和格拉斯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之前有工作,身體勞動的經驗。波爾是出版業書店的學徒,格拉斯學石匠,畫匠和雕塑,而且他們都在戰時當兵,終戰時是聯軍戰俘,所以他們的文學創作有現實人生經驗的基礎。兩人有表達是自學寫作,自我磨練。此外兩位作家也參與文化團體,四七文學社和國際筆會,還有政治活動。但基本上,他們的寫作需要獨立清靜的環境和心態。所以波爾50年代曾避居在愛爾蘭,應也是對現實保持必要的旁觀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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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爾在評介俄國作家索忍尼辛的作品時,曾提到,一般文評家似乎只驚嘆那些作品的豐富內容和恐怖事實,只為索忍尼辛的道德勇氣而感動,而未能體會到索忍尼辛的藝術功力。根據波爾的看法,「生活經驗和資料要說出來,成為語言,才成為作品。絕對是作家創造題材,而不是題材創造作家……因此,我們不只要感謝憤怒的道德家索忍尼辛,而且要感謝作家索忍尼辛。」波爾這些話頗有也為自己叫屈的意思,因為一般人比較提他人道精神的一面,佩服他對現實發言的勇氣。但他不太接受別人當他是「德國的好人」、「民族的良心」,這種稱號大有德國人拿他擋箭牌之勢,另一方面卻輕估了或忽視了他的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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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爾眾多作品中有3部女性為主角的長篇小說:《女士和眾生相》,《卡塔里娜的失節》,《女士們看河邊風景》,顯示波爾獨特的視野。第一部寫一位花店店員在戰爭期間和戰後多年的見聞經歷,包括和俄國戰俘以及土耳其外國工人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在一般德國人看來是失格的行徑。第二部小說展現,一位女士被八卦媒體的狗仔記者追逼採訪,要強挖出她可能和70年代左派恐怖份子的關連。女主角最後將那記者槍殺。最後一部小說是波爾過世後才出版的遺作,可以說是他所有小說題材,內容範圍的總和。「河邊風景」是指西德首都波昂萊茵河附近政治人物高級住宅區的風景。小說是獨創性的類似劇本形式,由政治人物的太太們,情婦們,助理們,助選員來描述他們所看到的政治風景。女性在政治權力領域裡面的各種遭遇和感受,可以說是最內層,最隱私的呈現政治內幕。小說背景的真實性和虛構性如何穿插融合,形成耐思索的解謎小說。就藝術功力和爭議性來說,應是他的顛峰之作。

拉斯和波爾一樣一生創作不懈,長篇小說一本接著一本,一樣具有史詩的廣度和深度。不過他的人物和語言風格比較特殊。他的早期小說《鐵皮鼓》,《貓與鼠》和《狗年月》的主角都不是傳統的「理想英雄」,而是社會邊緣人,甚至是異常的人,連較晚期的《母鼠》也不例外。另一方面他作品的情節架構和細節組合極為複雜,隱藏很多不明的東西待思索。雖然格拉斯作品的怪異性曾被稱為「表現主義的復起」或者類似魔幻寫實;但我認為,他在語言上、文體上勿寧說是反表現主義的。因為即使是表現怪異畸型的事物,他的用語卻是簡明冷淡,而非表現主義的任性難懂。他對事物各別的敘述清晰而精確,甚至可說是寫實的,但細節的組合,事件情節則是怪異而出人意外。這種矛盾的張力倒是接近卡夫卡的風格,只是卡夫卡的人物多是孤立的人物,事件情節比較是寓言性的,而格拉斯作品的人物和情節則立足於歷史的時間和空間裡。有歷史背景的怪誕給人震撼之餘,往往遺下一些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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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斯第一部大作《鐵皮鼓》在1959年出版時,轟動文壇,大受好評。但紀錄片也顯示,當時也有人發動罕見的文學抗議示威,指責那是大混亂,邪門的作品。小說主角是個侏儒,有點怪異的出身,幼小時卻早就有觀察力和個性。他以幼兒身高的角度,很能看出人間社會檯面下的怪現象,因而拒絕成長,抗拒上學。這個怪胎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在戰後回敘戰前,戰爭期間,及戰後所見所聞的經歷。他在孩童時代就顯示抗拒社會的力道,他的打鼓尖叫竟能爆發超現實的聲波,震破窗玻璃和老師的眼鏡片。這個怪胎的特異功夫,個性,求生意志使他經歷了戰爭前後30年間在波蘭,德國和法國各種邪門恐怖經歷,還存活下來。這種時代巨輪下的成長小說,歷險小說的怪誕性也許是空前的。

格拉斯小說的具象性和動感應該也得力於他的美術天份和磨練。他的小說中場景,人物神情,聲音,動作鮮活地呈現出來,包括荒唐冷酷的景象。當然,(1979年改編電影《錫鼓》〔又譯《拒絕長大的男孩》〕)導演Schlöndorff也成功再現了格拉斯小說的戲劇性。德語文學史中,作家兼有美術創作的另一位大師是前輩哥德。這位全方位的作家被譽為大自然的鏡子。他的文字也能引發讀者的五種感官以及心靈感應去造型造景,模擬聲音,氣味,味道,觸感以及人物的心靈波動。讀者藉這樣的閱讀可創造想像的真實。

也許我們可以說,波爾和格拉斯是社會介入的作家。他們的文學作品來自於他們的生活經驗,對社會的觀察。而且他們有藝術的自覺,細緻創作,才能成功寫出好作品。所以只有浮面寫實或者政治正確也是藝術的怠惰。他們創作不懈,從社會的各個層面,從底層,內層來觀察人生,體會真相。波爾在紀錄片中說,同情不是多愁善感或濫情,同情是能感同身受,有創造性的力道。

德語曾經被馬克吐溫說是古怪的語言;但作家們和德語共存,抗爭,成就了流傳世界的文學作品。格拉斯說,他的寫作是對德語愛的告白;大概其他的作家也一樣吧。此外,這兩位諾貝爾獎得主介入社會和政治的活動,不怕受爭議,顯示文學不是獨立於社會之外的象牙塔。波爾在部分作品中表達對教會的看法,曾參與反核電廠,反核武器的靜坐示威;格拉斯曾經支持社會民主黨的選舉活動和對東歐國家的和解,也批評以色列發展核子武器。他們都表明,這是忠於藝術和自由民主的一致性,是普世價值,也是文學的真質實力。

本文由2021臺北詩歌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