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得嘴巴咧開開——羅馬尼亞導演哈都.裘德的《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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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9

我算是很晚才開始看羅馬尼亞的新浪潮。
2015年我對他們的電影美學神魂顛倒的時候,人家的浪潮早就翻了好幾翻,淹沒歐洲所有重要影展了。
我在短時間內找了將近二十部來惡補,其中有一部《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和 《我們一家都是人》(Everybody in Our Family),我覺得很棒。當時覺得不平的一點是,這個導演為什麼並沒有像《四月三週又兩天》、《12:08布加勒斯特以東》、《無醫可靠》在國際上那麼受到注目?難道我的審美觀有問題?我還特地把短片《映像管加帽蓋》(The Tube with a Hat)找來看,也真的很喜歡。
結果那年,哈都.裘德的《追拿吉普賽》就拿下了柏林的銀熊獎。以上我提到的兩部長片一部短片,都是他之前的作品。

 延伸閱讀
 

 
559期【焦點影評】
 

看《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絕對不能遲到進場。否則你摸索著找到座位前,恐怕會被別人用雨傘「頂」好幾下。
電影一開場,就是毫無恥度的業餘A片。結果A片的女主角,艾咪,竟是一個歷史老師。故事很簡單,就是這個A片不知怎麼流傳到網路上,艾咪面對憤怒的家長們,努力挽救即將被開除的命運。聽起來很像《我的靈魂是愛做的》對不對?但不是,他比較像"我的甜甜圈是做愛的"。導演用荒謬劇的手法,來討論這個社會議題。

影片分三幕。對於A片作為開場,一定有人看了會說,哇靠!有人會說,這還不算什麼。確實,導演自己也在訪談中說,他覺得這段很平常。因為說實在,網路上一找,嗆辣幾百倍的到處都是。但我想,讓人感受不一樣的是觀看的方式。當你一個人在家中關起門的房裡觀看,和在戲院裡和一群陌生人一起看,心態和情緒,不用說會有多大的不同。更何況,大銀幕看A片,在台灣根本沒有這種機會。我也是1997年來到紐約,才在東村一家破落的戲院裡嚐到那種經驗。沒過幾年,這個行業就倒閉消聲匿跡了。這是二十世紀舊世代的人才有的體驗。

【以下大量劇透,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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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我們看到艾咪穿著灰色套裝,一副整齊樸素的樣子,在布加勒斯特街上行走。這一段看來似乎沒有什麼發生,以 cinéma vérité(真實電影)的手法,跟隨艾咪在城市裡一直走。但其實,漸漸地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最美的風景」。有對著鏡頭穢言不慚的歐巴桑;有把車停在人行道上還出口成髒的8+9;還有開車撞人的惡霸。
最有趣的是,當艾咪到校長家跟她解釋並求情的時候,兩個男人直愣愣地盯著艾咪看的那個神情,彷彿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似的。差點笑死我。這時你可以猜到,應該全城的人都看過那段影片了。
我讀過一篇色情影片演員的訪談。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一旦人們知道你是做這行的,都會用最下流的態度來對待你。因為他們覺得不需要跟你以禮相待。我們也可以看到影片中一些人以輕浮的態度對待艾咪。

在第一幕,我比較覺得奇怪的是鏡頭的運鏡方式。它並沒有緊緊跟隨艾咪,而是跟一跟,就晃到別處去再晃回來。根本就是「漫無目的的鏡頭」!(搞得我有點生氣。)但後來想想,這導演不是泛泛之輩,所以鏡頭這樣來,到底什麼意思?
在游移之中不斷出現各種符號、標語,可說是這裡的文化、政治背景,以及在這些符號背後,實際上操縱著這個社會的意識形態。經常出現的是資本主義、消費主義以及威權主義的象徵。
然後,一個鏡頭剛好被公車擋住。我們變成在看坐在公車上的人,有的有戴口罩有的沒有。隔著公車的兩道窗戶,艾咪的行蹤幾乎很難辨清。我突然發現,這不是在「拍」女主角,而是在「窺視」她。彷彿就像因covid而隔離在家的人從陽台上,很無聊的窺視。可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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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導演的獨幕劇。
藉由庫存影像,導演對羅馬尼亞甚至歐洲的文化歷史,做出很個人的嘲諷和新讀。這一段完全跳出傳統敘事結構,直追法國新浪潮旗手高達的手法。雖然沒有明白標示,但引用了布萊希特、沙特、伍爾芙、伊薩克巴別爾、班傑明等的語錄。我喜歡其中一個用"close"的文字遊戲:「羅馬尼亞東正教會一向跟獨裁政權走得很close。1989年,當革命份子尋求避難所逃避子彈時,教會堅持大門closed。」還有一個大家會比較有感的:一個導遊在介紹壯偉的人民大會堂建築,多少人的性命血汗等等等等,中國觀光客喊道:「毛澤東會喜歡這個!」
大量的資訊,使我訝異於導演讀書的深與廣,同時也相當具有挑戰性,不容易咀嚼。但是,要熬過這一段,下一幕才會有意義。

第三幕,壞品味與惡趣味。
艾咪走進學校。配合疫情,家長會在庭園裡舉辦,每個人都戴口罩,並被要求保持射精距離,喔,打錯字,「社交距離」。燈光,完全就是比B級片還低俗的夜市歌舞團那種五彩繽紛。家長會成員有軍人、神父、大媽、貴婦,還有機長、黑人、偽娘。壞品味的程度跟美國導演約翰.華特斯有得拼。
艾咪面對家長們尖銳的言語攻擊,但在一些腦殘的言論之中,更有條理清晰的辯論。艾咪被指責不檢點,她卻當場背出羅馬尼亞的民族詩人米亥.厄米尼斯古寫的情色詩來為自己辯駁。當辯得難捨難分,夜幕低垂,校工還自動出來把艾咪背後的兩柱煤氣火把轟然點上。大家來挑燈夜戰。
講到嘴冒白沫,最後還是必須投票表決。
導演準備了三個結局給大家。第一個結局,艾咪竟然贏了。大媽跳起來說不公平,因為她發現大部分男人都投給艾咪。有人當場撂下話要退學,結果演變成全武行。所謂的民主投票意義蕩然無存。
第二個結局,艾咪被開除。她默默站起來走了出去。全部家長轉過頭來看著鏡頭,似乎在對觀眾說,「怎樣,你高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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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整場荒謬劇,由於導演決定在疫情期間開拍,因此顯得更加荒謬。每個人嘴上都戴著衛生口罩,說出來的話卻都很沒衛生。在柏林金熊獎得獎原因中,評審們盛讚,這部片「捕捉到了當前非常時刻的本質,以及此時人類生存的身心理、人性的價值和原始的慾望」。其實,對我們創作者來說,很簡單就是說,怎麼樣在拮据短絀、甚至不可能的狀況下持續創作,那是真正使我感到激勵的一點。

這部片看來有點惡搞,但其中藏了幾個彩蛋,那與其說是向大師致敬,不如說是對影癡致敬。第一個是開頭A片的配樂,莉莉瑪琳,法斯賓達1981年的電影。第二個是艾咪在街上經過的一家La Strada Café,費里尼的《大路》。第三個是艾咪進學校,量過體溫之後,校警開始吹起的口哨,昆汀塔倫提諾《殺了比爾》主題曲。也許還有其他我沒注意到的?

布加勒斯特街上,艾咪走過之後,鏡頭又晃回來到一家關門的電影院。落寞寂寥,但影院是很美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鏡頭向上攀,仰望簷脊上幾座完美的希臘眾神雕像,彷彿在說,這是永遠的藝術殿堂。

然後要結束了。影片結尾,也是第三個結局,艾咪抓狂起來。爆氣之下,閃電加持,瞬間變成神力女超人。瘋狂之中,像蜘蛛人一樣,「射出」黏稠的絲索把這些煩人的家長一網打盡。

接著對他們一一做出,超超超,低,級,的動作。

嗯。

不知道為什麼看完了就是很開心。然後走出戲院的時候,樂得嘴巴還開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