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op humain(e):阿莫多瓦《人聲》的精準與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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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9

阿莫多瓦的《人聲》(The Human Voice)從尚・考克多1930年創作的獨幕劇改編而來。自《慾望的法則》與《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算起,已經是他第三次引用這部作品。相較於前述兩部長片僅在特定段落引用,這部短片幾乎如實還原考克多的劇本。在這齣劇中,匿名女子(原作裡的“Elle”)對著電話另一頭即將離去的情人訴說被拋棄的痛苦,以接近30分鐘的獨白撐出一段情緒滿漲的失戀情節。

這部片在疫情正盛的2020年僅以9天拍攝完成,流暢的節奏、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近乎完美的表演,使之在上映後贏得一片讚聲。在關於《人聲》的訪談裡,阿莫多瓦特別提到,相較於前述兩部長片,在這部短片裡他更加自由而不受拘束,基於身為創作者的充分意識,還更改了考克多的結尾,以此解放原作困在獨白裡的匿名女子。

這段作者宣言彷彿宣告著他已然能夠從心所欲,然而就如同阿莫多瓦多數作品有意無意展示的破綻,即使《人聲》如此四平八穩完美落地,他也屢屢在細節裡洩露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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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罕見地不帶有太多阿莫多瓦的自傳色彩,然而對他熟悉的觀眾仍然可以在種種細節之中辨認出舊作的痕跡。他同時毫不遮掩的在匿名女子的房間裡置入各式各樣他所偏愛的物件:阿提米西亞的複製畫、孟若的小說、在其他電影裡也曾出現過的設計師傢俱……這些元素並非用以作為暗喻,也不與其他作品彼此互文,更像是個人偏好的拼貼與展示。作為風格鮮明的電影作者,阿莫多瓦在這部片裡的自我重複,與其說是來自他的創作慣性,或許是創作者遞出的親密暗號,創作者的自白就流露在這些簽名般的符號碎片之中。

散落在高級公寓裡的個人化符碼還只是阿莫多瓦的親密眨眼,最顯著的縫隙,就存在於匿名女子神經質翻找抽屜、吞下十三顆藥丸的段落。它與《痛苦與榮耀》裡,導演馬洛(Salvador Mallo)在病痛纏身之際反覆吞下藥丸的橋段彼此重合。這大概並非巧合,而是一段刻意的重演。

作為阿莫多瓦早已反覆演練,幾乎十拿九穩、毫無失誤(也因此可能顯得無聊)的短篇,《人聲》實則仍然強迫症一般再次回到無論《慾望的法則》或者《痛苦與榮耀》都曾觸及的創作者焦慮——對情勢失去控制的恐懼,讓如同造物主的作者成了無比脆弱的人,在慾望的眩暈裡無法再維持冷靜,只能像是匿名女子在電話裡提到患有懼高症(vertigo,對應著《迷魂記》從鐘塔下墜的誘惑)的瑪莎,無法控制朝從高處墜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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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時失控的恐懼,被小心安放在過分的精密情境,而非阿莫多瓦早期作品狂歡節式的混亂之上,使得這種情緒變得更加歇斯底里。無論工具店裡滿牆的斧與槌,床上燙得平整的西裝,房間角落早已打包成箱的情人舊物,甚至是抽屜裡排列整齊的膠囊咖啡,都彷彿被高懸在被破壞的懸崖之上,等著被下一刻爆發的情緒摧毀。從片頭持續累積至片尾的低壓,在匿名女子點燃打火機的時刻傾瀉而下,接著又在真正釀成火災之前,在阿莫多瓦改作的結尾裡被一筆抹消。

依據阿莫多瓦的說法,這個被收回的毀滅性結局,是對於匿名女子的解放,也是他對考克多原作裡封閉循環的改寫。然而消防員在大火之前即時抵達的反高潮,以及匿名女子瞬間冷靜下來對著情人的狗說出的豁達言詞,或許更反映著這位技藝純熟的改編者,如何對應著當代人的情感取向,在情緒即將焚毀一切以前,小心輕放、即時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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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一筆,是大導演世故的精湛表演、在考克多(或者阿莫多瓦自己)盛名之下必須翻出新意的包袱,又或者,是作者在最後一刻小心翼翼的卻步和縮手?

這裡不妨回到《人聲》的一個段落:匿名女子來回走動,對著電話叨叨說著,她的經紀人法比安說,在這樣的年紀,「超越時間」的她仍然引起客戶的興趣,讓她拿到了幾個工作機會。在這種洩露著年華老去的危機感,又若有似無對應著演員本人形象的台詞裡,幾乎也可以辨識出《痛苦與榮耀》在遲無新作的停滯焦慮裡一籌莫展的馬洛(對應著作者的位置),對著熟人類似的逞強說詞。這種歇斯底里的晚年焦慮,欲蓋彌彰的示弱與自剖,讓這部簡直太過無可挑剔的短片,出現了使之得以避開乏味的裂縫,又重新以更複雜的方式重新讓所謂晚期風格成為問題。

如果說,薩依德所言藝術家晚期風格的「反常合道」(anachronism and anomaly),比起圓熟和諧的集大成之作,更能以殘缺與破碎表現生命終末的苦澀滋味,做出一種「逆行的創造」,那麼,阿莫多瓦在被推上經典殿堂的階段,卻是刻意以過度用力或是過度流利的方式,在完美的鋒刃之上表演脆弱。

不可能失手則更加害怕失手,必須要突破更可能陷入窠臼,《人聲》十足反映著這樣的困境,而這可能是比起過往對晚期風格,更為人性的想像。

阿莫多瓦早從以前就不忌諱通俗戲碼,在這裡顯然也無意避開熟極而爛的風險,反倒讓蒂達・史雲頓在電影裡如教科書一般示範著精準的表演,毫無偏差地演出失戀女人的絕望與崩潰,在每一次情緒爆發之前輕巧擦邊、吊盡胃口。

如果不是為了捕捉電影裡令人眼花撩亂的傢俱和時裝,太可預期的完美表演也可能讓人昏昏欲睡。然而在這些精準之中無意遮蓋、過度用力的鑿痕(太精緻的陳布、簡直像是置入性行銷的時裝與傢俱),搭配著整部電影瀕臨失控又從未真正失控的歇斯底里,卻反倒讓這部作品展現出人性的脆弱。

無論是圓熟之作,或者反常合道的晚期風格,都還期待著對過往作品的反轉與突破,在創作生涯持續遞進的所謂境界。阿莫多瓦還卻在《人聲》之中繼續大肆自我重複,置入各種個人標籤,同時在太過精準的表現之中展露著失控的恐懼。他並未在電影裡展現更加純熟的宏大、深廣或者超脫,也不理會什麼逆行、突破、反挫,而是在被充沛資金、優秀演員、不虞匱乏的獎項與聲名所環繞的豐饒幸福裡,在幾乎不會跌倒的平坦道路上,以顛顛危危的姿態,沿著白線走鋼索。當他完美走完全程,也許還在恐懼的眩暈之中妄想著從高處墜落的情節,又不可能真正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