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豪短片選:重探《搞什麼鬼》、《狙擊手》、《保全員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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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16

2021年7月,府中15策展單位規劃「焦點導演——程偉豪」單元,在疫情隔離期間,線上放映程偉豪導演三部早期短片作品:《搞什麼鬼》(2008)、《狙擊手》(2009)、《保全員之死》(2015),並邀請導演進行線上講座,分享拍攝三部早期作品的甘苦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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礙於時間與宣傳側重,導演在講座階段對早期創作經驗能夠重新挖掘分享的資料有限。然而,重新觀賞程偉豪的三部早期作品,仍帶來程度各異的感受與刺激,且能與程偉豪一貫「反轉類型嘗試」之風格定位做出呼應。以下為本次影展,重新觀賞三部短片之心得淺見。在程偉豪風格特色逐漸於商業院線修練完備之際,重探其作品,或為正當其時。

 

重組鬼片元素的恐怖喜劇:《搞什麼鬼》

2008年,程偉豪就讀台灣藝術大學時期拍攝的短片作品《搞什麼鬼》,使其獲得南方影展最佳新人導演獎。如同後續所知,《搞什麼鬼》常被拿來與程偉豪的首部劇情長片《紅衣小女孩》(2015)合併討論;在學生時期的短片創作,程偉豪選擇拆解亞洲鬼片元素,並將其重組為一齣能在有限資源中發揮類型效果的恐怖喜劇。從這部早期作品,可以看出他的甚麼特色?

《搞什麼鬼》的故事講述剛從泰國與朋友旅行回國的年輕導演林韋仲,有志想要拍一部深究人性、探討都市疏離的電影,未料電影公司老闆Gary哥卻請他先拍恐怖電影。韋仲只好開始撰寫劇本,但與此同時,他的生活中卻開始出現各種難以解釋的靈異現象,不怕死的韋仲勇敢迎向挑戰,將生活中的鬼影幢幢,通通納入自己即將誕生的恐怖電影中。

短片最後,驚嚇發生越多,韋仲劇本寫得越好,無奈生活中侵擾太多,他的精神狀況逐漸渙散,甚至必須去找靈媒幫忙。女友舒瑋為了幫他解決煩惱,於是手持攝影機開始跟拍他的一舉一動,向他證明一切都只是他疑心生暗鬼。

正如《搞什麼鬼》刻意讓《驚聲尖笑4》(Scary Movie 4,2006)的海報在牆上入鏡,嘲諷鬼片公式在2000年代不只已是顯學,甚至還是有些被過度消費的概念。但現在回頭看,《搞什麼鬼》最具玩心的是它重現鬼片元素的方式,不單只是在故事中調侃鬼片公式,而是在視覺上呈現的趣味性。

透過讓舒瑋在鏡子後方上上下下地出現在畫面前,去嘲弄Jump Scare的驚嚇效果;或是巧用構圖,讓韋仲被驚嚇的呆臉與孟克名畫《吶喊》的圖像對比,《搞什麼鬼》最逗人開心的應是其在低成本中找到方法,體現出不打折的趣味。相較之下,短片結尾兩次穿梭在無鬼/有鬼之間的「回馬槍」,或是挑明致敬亞洲鬼片的視覺元素,則較流於陳套。

此外,短片中也能看出程偉豪對於操作資料的趣味。譬如借用蘋果日報頭條來增加可信度,或是採用些許真實事件、網路新聞的網頁畫面結合故事。取材不見得合乎情理,但能從中見其往後操作新聞事件融入類型電影的思維。

 

組織都會關係之嘗試:《狙擊手》

在2009年的第二部短片作品《狙擊手》,程偉豪獲得2010年台北電影獎電影產業獎,或許旨在表揚其電影發展成類型作品的潛力,也同時讚賞他在完成一個極具娛樂效果的故事同時,仍不忘捕捉現代都市社會的人際組合成分。

《狙擊手》電影故事講述特警楊正男,正職是隊伍中的狙擊手,一次在日常休閒的生存遊戲當中,被沉默的宅男射傷;宅男一人獨居在小套房中,他平時會拿BB槍監視住宅樓下的一舉一動,一次,他在一名輕挑男子快要對女伴下手的時候射擊了他;輕佻男跟他身邊的女伴約會已有一段時間,一天晚上,他買好保險套,準備晚上要進一步出手,卻沒想到這天夜裡會有另一次災難毀滅他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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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主要人物,關係環環相扣。《狙擊手》最表面的看點是程偉豪對動作的調度與影音設計。開場的特級攻堅與CS遊戲畫面交叉剪輯,儘管沒有實彈射擊,但從手持攝影走位已經能看出用心,最後在狙擊手關鍵的扣板機位置中,再跳回遊戲爆頭擊殺的畫面處理槍響,同樣做足低成本的趣味。

除了短片尾段,宅男與正男兩人互相對應的「狙擊槍」之外,準備與女伴性交的輕佻台客購買保險套時,背景出現一聲槍械上膛音效,雖然可以視作緊接著下一場戲中狙擊手監視的槍械聲,但獨立觀之,也是一個帶有惡趣味成份的影音玩笑。

電影高潮處,宅男與正男各拿一把狙擊槍監視著眼前的人質挾持案,歹徒拿槍抵著台客的頭。程偉豪在最後用短短10秒完成一組俐落漂亮的高潮分鏡,歹徒發現後方有警力準備攻堅,向後開槍;再轉身向前時,宅男已耐不住,扣下板機,漆彈正面射中歹徒臉龐;歹徒往後傾倒,混亂中扣下板機,槍殺了人質;歹徒此時也正面中彈,往後傾倒,應是正男射擊所致。三發射擊,兩具屍體。宅男與正男都驚恐不已,因果推論,似乎是無殺傷力的BB槍處決了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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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狙擊手》,程偉豪已經開始玩弄觀眾心理。敘事不照時間順序進行,同一起事件,時序稍微往前倒帶,甚至是換一顆鏡頭位置,多顯現一個不同角度才看得到的物件,都會對觀眾揭露一個跟人物關係相關的新資訊,讓劇情達到推進效果。

此外,程偉豪也再將拿捏虛實素材的趣味進化。以2007年9月吳宗憲在節目上誤讀《涼宮春日的憂鬱》的新聞事件拿來做敘事材料,在《狙擊手》,程偉豪擷取此新聞事件的三次進展,分別是吳宗憲在節目上的發言、吳宗憲住宅被不明人士以BB彈槍擊、吳宗憲最後承認誤植內容,但輕描淡寫表示只是誤會。

靈巧的是,劇中沒有角色對此事件做太多評論,只是透過角色觀看事件的反應,讓這條故事線自然地在背景中發生;為戲劇化的故事主線(宅男無傷大雅的一槍誤成人命,表)找到一個堅實的社會觀察基礎(角色生活的時空環境當下所醞釀之情緒氛圍,裏)。

 

充滿浪漫情懷的偽紀錄片:《保全員之死》

第三部作品,則是被討論最多的《保全員之死》。程偉豪憑藉這部影片拿下第一座金馬獎,獲得2015年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獎。

影片故事簡單,一名保全員從高樓頂端墜樓而死。是他殺是自殺、是情傷是霸凌,還是背後另有隱情?好友出面發言、媒體見縫插針,眾說紛紜之下,一個事件版本逐漸成型,而背後卻又存在另一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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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頭有一個空間陳述,(由程偉豪的編劇夥伴陳彥齊演出的)保全組長陳彥齊向訪問者介紹保全員死亡的背景,兩棟大樓之間,保全員墜樓死亡。短片開頭便把故事定調在自殺,所以是「自己感情的事情過不去那個檻,那個檻過不去」。到底是哪個「檻」過不去,其實本身就是一個空間上的玩笑。

有表演上的靈活,也有勇於(甚至可能有些輕浮地)對社會事件開玩笑的姿態,美江牧師、藍可兒命案、同志大遊行都納入敘事元素。《保全員之死》最廣為人知的趣味,是電視名人的明星大會串。據程偉豪在訪談中言,他先將開頭結尾的故事主線組裝完成,中間才開始尋找材料創作大型誤導。

這邊首先要指出的是虛實交錯的效果,不只在於「讓你以為這是一部紀錄片,其實是偽紀錄片」;而是「你以為這只是偽紀錄片,卻沒想到其中真的藏有真實素材」。飾演保全員的呂革進,真實的經歷與片中角色的故事背景結合,創造的不只是觀眾看完作品後找資料的趣味,而是在電影當下,對於「偽紀錄片如何能這麼逼近真實效果」的驚嘆。在作品中奇襲觀眾,程偉豪的障眼法確實精心設計。

除此之外,《保全員之死》的浪漫之處,則能見於最後一場戲中,觀眾預先得知結局的縱身一躍。程偉豪用一地的菸屁股表現這個角色的焦慮與流去的時間,然後他最後決定放下包袱,跳進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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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作品前段,觀眾已經先在倒敘中充分感受到都市生活中眾口鑠金的「不可控」成份。主角死亡後將接受到的評價與詮釋,全部都大幅度地超越了一個夜班保全在廁所打完手槍、上陽台抽菸時能預知到的情境。也就是說,影片前段世人悠悠之口之「重」,反襯出了最後一躍之「輕」。

在配樂與攝影加成下,這個死亡帶有一些抒情的浪漫成份。當保全員衝向幾乎不可看見邊界的畫面另一端,觀眾或許能看見這個「由重到輕」、「由滿載社會期待,到只為自己而活」的保全員,放下一身生命包袱,被封印在陳克勤拍攝的高雄夜景裡頭。行到此處,偽紀錄片被觀眾津津樂道的樂趣自然是其一,但結尾透過倒敘瀟灑轉向的死亡,卻意外能站上比眾說紛紜的俗世更高的價值位階。

※※

縱觀其三部短片作品,除了能再次梳理程偉豪的慣手與擅場處之外,另一項趣味,是在其中發現到成長在2000年代前後的年輕世代之生活樂趣(程偉豪是1984年出生),他們身處的流行文化、喜歡的影視作品、接觸的社會環境。程偉豪的三部短片作品,儘管片長加總也不足一支長片,卻意外地容納了不亞於其長片創作的資訊量。

2020年代的我們,又是身處在甚麼樣的環境,有甚麼富趣味性的故事可能在這裡發生?或許這樣的問題,是在我回顧程偉豪短片時更加好奇,而未來也會更期待所有具敏銳感官的電影創作者,能持續發展,並驚喜地為我們總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