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經北緯》——所以我說那個「寶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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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8

台灣四面環海卻沒有太多以海為主題的電影,一者涉及水下攝影的技術門檻,一者或許與長期海禁有關。此現象近年稍有改變,去年有在台北電影節首映的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2020),帶出在台灣較不被凸顯的海島居民精神面;今年則有三月初院線上映的《東經北緯》,企圖以父子三人情感糾葛,帶出大海的生命與議題。

這是袁緒虎導演——兼具潛水與攝影兩項專業,國內首屈一指的水下攝影師——繼電視電影《海人魚》(2017)後再一執導新作。他為《念念》(2015)等電影長片與多部廣告、短片拍攝水下場景後,萌生何不自己來拍海洋電影的念頭,讓大眾一窺大海的美麗與神秘,並提振長年仰賴外援的本地水下攝影產業。然而,這部投入一千萬成本之作,票房不甚理想,不久即黯然下片。

初識此片,來自2020金馬創投WIP的簡介:「顏東經與顏北緯兩兄弟從小隨父親(顏賢軍)漂流各地,尋找祖先顏思齊遺留在海底的寶藏。父子三人的執念,從原本緊密維繫的情感乃至分崩離析。直到他們了解真正的寶藏不是錢財,而是愛。」

這段陳述立刻讓我好奇:找寶藏這樣一個好萊塢或《ONE PIECE航海王》等流行文本常見的類型敘事,常以各種特色橋段當賣點(如找隊友、展現隊友各異性格與才能、解開藏寶圖之謎、置身驚險環境、有競爭對手/反派、以對決為高潮等),《東經北緯》作為一個規格勢必無法匹敵的本土製作,面對已被養成的觀眾胃口,怎麼回應其預期並提供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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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藏是表」下的人物潛伏褶皺

不意外地,《東經北緯》追求的不是找寶藏過程的曲折情節、刺激動作,而是靠近藝術電影、劇情電影的挖掘人物內在取徑——此市場雖小眾(如國片觀眾群、潛水人口),打得巧也是好。在類型片表層下(甚至不能說有構成表層,只是借用了某些元件),主角們要找的寶藏並非實際存在的錢財,而是在他們心中這份與大海有關的「寶藏」各自意味著什麼?亦即片中多次提及,「海盜海盜,是與大海的相處之道」。

透過「寶藏是表」的命題,電影為三名粗獷大男人「事往肚裡吞」的內心,設置了不無纖細面、可堪玩味的褶皺。

哥哥顏東經(柯鑑育飾演)內向敏感,早早意識到寶藏未必是真,將寶藏理解為大海,走入海洋研究與保育;弟弟顏北緯(鄭凱飾演)外向衝動,雖然總是嚷嚷尋寶,然而在他成年後似乎也有所領悟,他的頻繁出海與其說由表面聲稱的「尋寶」動機驅使,不如說是在尋找失蹤的父親,或追逐父親的身影。事實上,即使是從小灌輸兩兄弟尋寶故事的父親顏賢軍(吳朋奉飾演),他要找的真是深埋海底500多年的寶藏嗎?案情好像沒有那麼單純,劇情介紹寫的他「用一生的時間希望能夠證明這段歷史」,推敲前文後理,似乎更像是在尋找當年海上失蹤的同船夥伴,只因不願禍延後代,才以尋寶為藉口,讓兩兄弟知道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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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三名男主角,影片最終奪得實體寶藏(深埋海中的航海日記)的黑道女子W(顏賢軍當年同船夥伴的女兒,鍾瑤飾演),觀察她最後一場戲在太陽下的淺淺微笑,以及東經說的「我想他已經找到他想要的了」,也不只是金錢那麼簡單。兩代之間,同時潛伏著耐人尋味的對照,呼應爸爸跟北緯說的:自己以前有個partner,後來發現目的不同而出事,因此告誡他同船不同心,早晚沉下去,要兄弟互相照料。而此叮囑,加深了北緯與東經的一生羈絆。

兄弟二心的鋪陳問題

然而,要說電影捨棄「強情節」,恐怕又不盡然。《東經北緯》抗拒尋寶動作戲的套路(或可說是難以達成而改弦易轍,另覓吸引力策略),卻走入另一種耗費成本較低、但有另番執行難度的路數:浪漫愛情片。如果袁緒虎將《海人魚》中的三角關係描述為「用三角愛情來談嚴肅的環境問題」的「糖衣」,那《東經北緯》可說再次借用愛情路數來引入父子三人情感正題,只不過這次在有限篇幅內,片中種種為了敲開北緯封閉內心而安排的俗氣橋段,比《海人魚》更廉價失效。

電影始於海上開船的北緯,旁白說著他「18歲後的人生就是等,等阿爸,等東經,沒有一絲一毫懷疑地等」,直到中國網路作家程藍(王藝嘉飾演)出現。接著影片像是注射了高劑量的「夏日・沙灘・情人夢」偶像劇式荷爾蒙,兩人愛戀急速升溫,頭次見面就猛放電,並穿插尷尬遠遠多於幽默的《賭神》(1989)公海笑點(作為某種兩岸共通的梗?)。調性費解外,當中形塑的北緯形象更近於愛把妹的海灘男孩,與開場營造的等待狀態似有違和,要說是在呈現人物多面性嘛,感覺更多是唐突。兩人共赴旅遊景點還自帶台詞導覽,氾濫使用的空拍影像,亦如觀光宣傳片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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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影進入第二幕(約自12分鐘起),北緯與程藍喝酒喝ㄎㄧㄤ,開始回憶他跟阿爸、東經如何從緊密連結到分崩離析。影片在鋪陳兄弟離異上,持續帶來困惑。

兒時父親訓練兄弟潛水的段落,帶出兄弟既競爭又親密的關係,這部分或許因多有吳朋奉帶戲,較沒跑掉。可是進入高中後,電影在凸顯兄弟漸行漸遠的過程中,採取頗浮誇的表現手段:第一是透過同學齊聲奚落尋寶很傻——浮誇可以是一種風格(雖然在此片看不太出有風格統一性的思考),關鍵是說服力,顏思齊這名海盜有很紅嗎?片中怎麼好像大家都認得呢⋯⋯如果對於(如我)一般觀眾連認識都稱不上,遑論同理其排斥?此外對於青少年來說,有同儕想尋寶,不會有人覺得好玩想跟嗎?會是這樣一致的負面反應嗎?

第二則是東經的高中女友小倩,一方面她可以說是前述奚落的代表,拉高嗓音說著:「這就是你的海盜弟弟啦!」、「你是不是一心還想跟著你弟你爸一起去尋寶!」,讓東經漸以弟弟為恥;另一方面,其形象作為威脅兄弟情的濃縮,又隱隱展現某種「妓女」化的厭女傾向(相對地,程藍則溫婉、善解人意如「聖母」,二女形象雖南轅北轍,卻展現了文本厭女傾向的一體兩面),當她搭上其他男生後,還以八點檔式潑婦口吻對東經嗆聲:「念在同學一場,如果你們兄弟倆以後要出海的話,我可以把我男友的遊艇借給你們,免得你們開那條破漁船!怕你危險啦!」小倩這角色後來毫無戲份,好像她只是擴大兄弟鬩牆的紅顏禍水,徒存工具性。

兄弟和解的持續延宕

電影在中點後(約48分鐘)大致結束倒敘與背景介紹,回到現在進行式,高中後離家7年的東經總算出現,跟海洋研究團隊返回澎湖。影片進入另一命題:兄弟離異的心,如何被重新牽引接上?另外,兄弟不同的心思——背後有著對寶藏的不同定義——也嘗試應和著編導想帶給觀眾的議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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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各持愛大海之道,哥哥走入研究(帶領研究團隊的教授角色,由導演本人飾演),弟弟一邊接帶客潛水,一邊協助清除海底垃圾。不過電影在議題處理上,僅僅呈現兄弟作法上的差異(東經力求保育;北緯在推廣、做生意與保育間找平衡)。觀光vs保育這組命題,袁緒虎在《海人魚》已有著墨,透過蘭嶼原住民拿威與來自都市的水下攝影師大霈,兩人面對觀光客的態度呈現。重複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東經北緯》徒具資訊鋪排,未見交互辯證、觸碰更深兩難。如同為愛海之人,觀光與保育真能兩全嗎?有沒有一些灰色地帶可探問?這類更棘手、更深入現實的問題被擱置,影片選擇交給觀眾的是貌似更有「可看性」(但其實未必)的家庭通俗劇式爭吵戲碼。而在訊息鋪陳上,也以一次次經情節造成的「誤會」,來延遲兄弟和解的契機。

觀眾隨影片鋪陳,認同比較站在北緯這邊,看著東經在17歲那年,「只因」得知自己不是親生,因而加深了兒時跟弟弟比賽的猜忌(自己雖然贏了潛水,父親卻不給予重任〔下水放浮力袋〕),墜入「原來啊,難怪你偏心弟弟,因為我不是親生」的負面迴圈,坐實了始終無法贏得父親認可的受挫感,而憤憤離家⋯⋯然而此反應之激烈,好像從小養到大都是假的,又令人納悶,更何況放在已經漸漸接受「血緣不是家人必要條件」的當代台灣社會,不免有點過頭。當影片繼續往下走,東經成為海洋研究人員後返家,又「只因」旁人閒言閒語幾句,與從小看著弟弟想尋寶、多抓幾條魚即認定他愛錢,這類說白了就是自己太鑽牛角尖而起的誤解,當他聽到珊瑚遭人破壞,還沒搞清楚兇手是誰,就高聲斥責北緯:「大海就要被你跟你那些愚蠢的觀光客給毀了你知道嗎?」(這裡是只有他在帶團嗎⋯)當北緯想解釋,還一口回絕:「我不想聽你的屁話啦!」,狠狠揍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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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理解,東經被塑造為一個有點死腦筋的角色。然而死腦筋出現一次還好,用多了就會讓人心想怎麼又來了,而且更關鍵的是角色內在層次的欠缺。影片後來的發展是,程藍這位「聖母」角色開導東經,他也真的受了感化,瞭解北緯所作所為、明白他非貪財之徒後,當影片又安排一場讓東經「誤會」的戲碼時(以為北緯跟黑道女子W合夥),他又怒氣沖天,好像先前在筆電前掩面懊悔(看完北緯網站理解其作為)、拿蛋糕賠罪的戲沒發生過,義正詞嚴地說:「程藍,你醒醒吧!所有人都一樣,只要有一點錢,都可以出賣感情!顏賢軍跟顏北緯就是這樣子!」人物展現幅度似乎只有全有或全無,缺乏細膩變化。

當戲劇張力的表現,徒有怒吼其表、未見其實(事實上片中三名男性主角的EQ都很差),再伴隨影片設置的衝突,未立足於能擊中人心的真實感、現實感,只在「金錢=惡」、「情感=善」這樣過度浪漫簡化的論調裡打轉,而無相對背景建構出整體脈絡;或者片中所謂困境,其實只要稍稍靜下心來,就能輕易化解,皆隱然註定影片成績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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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東經北緯》在技術上有其重要性,把台灣周遭海域的水下美景帶上大銀幕,功不可沒。導演在訪談時還提到,為了讓混音師理解海中不同深度的聲音,親自帶他下水體驗,認真態度也值得敬佩。可是影片在隱晦、細膩的人物深層刻畫與「糖衣」(偶像劇感、過度戲劇化)間的拿捏不穩,致使觀眾隨影片潛入其中,欲探所謂名之為「愛」的寶藏時,如探混濁一片,失了經緯、不辨深淺,未免遺憾。

成本決定規格(包括演員,故兩兄弟超齡演出,不予苛責),但劇本總是可以打磨的方向。最後再舉一掌握失當之處,片中大量旁白往往過度文藝腔,而且都像同一個人講出來的,未替不同角色設計不同口氣,更大問題是跟他們的劇中對白簡直判若兩人。如北緯明明是討海人、高中畢業,電影最後一句出自其口的旁白卻是:「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一次愛的旅行,有時候就像抽煙,書頁翻開,所有的文字四散,只留下一個數字,我的座位號碼,靠近窗戶,本次列車的終點,是你」;如此「飲冰室茶集」式語言與斷句,出自這位愛喝Corona配檸檬角的黝黑男子,讓人揣想應是編導詩意大發,情不自禁篡位代言吧。

閱讀相關採訪可知,袁緒虎對大海懷抱濃濃的愛,並有高度行動力,可是距離將這份愛注入人物、對白旁白、情節等,清楚立起並傳達給觀眾,恐怕還有一段不小的進步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