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裡》：安於冷落是一種清高

一生的追求與堅持都在小劇場，宛若褪色的愛情，深深的戀慕還在，只是時空更迭變幻，徒有愛也再無機會成就什麼，但是他們還有自己可以倚靠，就當自己最好的朋友，擁抱「每一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的寂寞，這約莫就是王墨林和溫吉興一生跌宕起伏，從邊緣走向邊緣的故事。他們剛好代表台灣兩個世代的小劇場先驅人物，前者戮力於著述立論，以行動劇場直接挑戰國家機器，最大的意義不在於政治目的，而是其身體行動；後者專心致志於舞台表演，而後勉力經營小劇場學校，以教學傳承身體開發與舞台表演。

小劇場浸潤王墨林、溫吉興的生命，呈現並揭露他們，終究要隱匿他們。《站在那裡》著墨的正是呈現與揭露之後的「隱匿」，追索小劇場歷史在現實的遺存，編導吳耀東專注於描摹生活，只是他們剛好是小劇場中人。即便從未接觸小劇場，不認識王墨林、溫吉興，都不會妨礙觀眾理解這部紀錄片。吳耀東把他們還原為普通人，紀錄瑣碎的日常，回看他們曾有的熱情與榮耀，生而為人的掙扎與衝突，以及選擇孤獨的堅持，更密密織入自己的感情、投射與反省。

「在那些搖搖晃晃的地方，你的存在真實嗎？」

吳耀東無意全然客觀，他必須介入，用帶著情感與自省的旁白，引用哲思洋溢的文字，堅心參與演出。身為導演，他或許沒有預設到自己會以這樣的角色入戲，但是他看見一個情感的空白，必須由他以第三者的身分填補。他誦念的主觀懷想，連結兩位主角的私歷史以及舞台生活，讓電影有了不同的想像而更完整，全片隱然流動的詩意，是自然生成的結果不是刻意求工的手段。如是詩意無意讓觀者沈溺，而是邀請他們跳脫劇中人的敘事脈絡，以旁觀者的姿態省思另一層面的意義，這樣的反身性讓人激賞，避免過度沈醉於詩意而疏忽真正的反思。吳耀東一直是主動介入很深、不隱藏爭議的紀錄片導演，這樣直面爭議的創作者往往會帶來更大的觀影衝擊，這正是觀眾質問與理解爭議的契機。

戲至終局，《站在那裡》最後的場景承載吳耀東的大哉問：「在那些搖搖晃晃的地方，你的存在真實嗎？」中國詩人余秀華以為詩歌是答案：「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詩歌）充當了一根枴杖。」吳耀東的拐杖可以是影像敘事，攝影機是他的眼睛，在水上漂搖緩緩泅泳，遠遠望著海岸邊搖搖晃晃的人間。

很多時候，堅持理想的人注定要寂寞，尤其是在青春燃盡行至中年之時，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強健的身心去爭去鬥去追求。吳耀東以2021年新作《站在那裡》，呼應1998年的成名作《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以及2018年的續篇《Goodnight & Goodbye》之題旨：對生命對藝術有所堅持者的失落與墜落，辜國瑭是這兩部紀錄片中脆弱善良過早離開這世界的人，而吳耀東目擊並記錄整個驚悚的告別過程。王墨林與溫吉興大半生獻身小劇場，吳耀東在兩人身上看到同樣的孤獨與堅持，只是他們知道如何退一步與自己和解，處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沮喪與幻滅。他們堅持「一個人的聖經」，挺過低盪與孤獨為伴，過著簡單素樸的生活，活下來欣賞不同的風景，咀嚼「莊嚴的信念，蒼涼的等待」之人生況味。

「死亡就在我面前晃，舞台上進出生死門的幽靈都不是自己」

「王墨林是一個永恆的異己，包括他自己的異己」陳界仁說得精準。即便已然老病，大墨也還是邊緣的異己；溫吉興說：「你的選擇可以是任性的。」某個程度上吳耀東也是異己，帶點任性，所以他耐得住性子剝除枝節：那些關於小劇場衝撞體制的歷史輝煌。他要穿透青春燃燒後的灰燼，直面背後的陰影，捕捉兩位異己不經意間透露的真實生命處境。那些再普通不過的繁瑣：溫吉興在7-11挑選晚餐，透露自己經濟之窘迫……然後幽幽言道：「演員的生活是修行，我無法告別23歲的自己」；王墨林在速食店吃薯條，咕噥著「自己吃掉自己的孤獨。以前喜歡喝酒，喝到自己很絕望，現在喜歡吃垃圾食物讓自己仍會接近絕望感。」後來，大墨忽然迸出自剖之言：「死亡就在我面前晃，舞台上進出生死門的幽靈都不是自己……」

吳耀東記錄這些繁瑣的細節，偶然剪入兩位主角靈光一現的哲思，悠悠地呈現他們的心思：即便走下舞台，褪盡光環，也還是常常想起遙遠的自己，與那個生氣勃勃的自己對話。正是在瑣碎日常與哲思反省參差對照之間，觀者看到獻身小劇場的先行者，驚天動地過後就是寂天寞地的荒涼。吳耀東觀察日常現實的慎重，正是出於對小劇場歷史的尊重，形而下的俗世與形而上的藝術交相辯證，即便其歷史幾近灰飛煙滅。

吳耀東時常凝視冷落，所以偏愛記錄冷落，以創作影像的實際行動紓解作為紀錄片導演常常感受到的冷落，在追索劇場人的過去與現在同時，他試圖探問生命的真實與存在的意義，但是他並沒有答案，誰又能有確切答案呢？吳耀東的作品總也直面衝突與孤獨，這是生而為人必須面對、必須學習超越的困境，看了他的作品，理解了一些，也就勇敢一些。

「安於冷落是一種清高」（崑曲坤生岳美緹語），是對所有有所堅持的藝術工作者，最高的讚美。然而，在安於冷落靜靜地生活之前，他們都曾熱烈地愛過，恨過，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