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同理誰的動物觀點?《農場我的家》(GUNDA)
「豬界梅莉史翠普!」起初看到這一行顯眼的宣傳詞,讓我有些疑惑,之後才於多篇訪談中讀到,這是來自導演維克多柯薩科夫斯基(Victor Kossakovsky)本人的說法。1我的疑惑或許觸及本片的核心問題:電影中的豬是在演戲嗎?她能意識到鏡頭、拍攝者的存在,和影像背後的觀看關係嗎?從另一個角度提問:作為演員的梅莉史翠普,可以不只是演員嗎?她也可以有獨立而豐富的生命體驗與思考嗎?
看到這裡或許會讓人想翻白眼,梅莉史翠普作為一個人當然可以,那片中的豬呢?或是,更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把豬看得像「人」一樣,才能賦予應有的尊重與同理嗎?這樣一句不怎麼好的比喻,可以成為我們思考人、動物與影像關係的起點。2
分別於挪威、西班牙與英國三地拍攝,全片以觀察視角記錄了農場動物的生活,許多對動物的超近特寫都讓人大感不可思議。在訪談中,導演也提及為了能夠拍到更多無人介入的畫面,劇組參考被稱為甘妲(Gunda)的豬本來居住的小屋空間,仿造了一間極度相似但更適合攝影機拍攝的農舍,因此電影得以呈現她與剛出生的孩子的私密互動、小豬為奶水毫無保留的競爭卡位。同時,經過降噪處理,觀眾得以清楚聽到他們一舉一動所發出的種種聲音(也或許是後製擬音)。
相較於以文字語言積極解說、介入,鏡頭如此貼近,與他們的視線齊平的效果,就像是看著電影中的演員,即使他們無語,或發出不可以人類語言理解的聲音,依循著電影的剪輯推進,凝視他們的種種行動、猜測行動背後的心思,敘事便自然開展,一般觀眾所熟悉的電影在此是成立的。
然而,為什麼拍攝農場動物,而不是其他野生動物?為什麼選擇位在相對開放的自然環境的農場拍攝,而不是更常見的、精密控管的大型養殖場?電影刻意不拍到人,卻時刻暗示人類痕跡的在場,固然暗示著缺席的事物更具威脅,但也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仍是一個非常人類中心的電影。
穩定的中遠景焦距下齊整的黑白農村影像,慢速移動、調整焦距的長鏡頭,低聲迴繞的氛圍音樂,高格數、穩定的剪輯節奏,讓動物的身影在壯麗的風景中,如同值得被稱頌的電影英雄,像是那些凝視公雞在草石間的一步一伐與昂首,攝影機迫近地特寫乳牛有力的眼神。電影種種引導對於母性、自由、獨立與互助關係的投射,讓農場動物顯得更有「人性」。
一方面,我們可以直覺地從身為素食者的導演,和本片監製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長年試圖提昇動物福祉的努力上,來理解這樣的策略:共感農場動物與「人」那些相似又相異的地方,但卻都富含感受力的生命;另一方面,這樣對於「人性」的假設也是很侷限的,我們真的能從這樣的影像更認識動物嗎?再者,難道人就沒有受休戚與共的「動物」所影響,而產生變化嗎?
身為觀眾,發現眼前愈是和藹流暢,且無介入、少有積極引導的觀察式紀錄片,愈需留意影像成為「鏡像」的效果,意味著這樣狀似直面「現實」的影像中,觀看者受那如同實時(real time)發生的事物所觸動,不可避免投射自身的慾望與思維。
故事從農舍狹小的門口開始,觀眾看進去農場動物的生活,電影也在這個門口結束。當小豬被貨車載離,最後一組鏡頭是甘妲一邊叫喊,一邊繞著攝影機與農舍來回走動,或許是為無可挽回的小豬悲鳴,也或許是在向攝影師求助,十分刻意地安排母親失去孩子的形象,強調人類對農場動物的剝削,作為簡單有力的結尾,緊抓著觀眾的心,質問食肉的正當性。問題是,農場動物又會如何解讀自身與人的關係呢?
當然,如果有人看完本片大受感動,而決定要吃素或少吃肉,我舉雙手贊成;還是無法放棄吃肉的人,也絕非就需要感到罪惡慚愧,或遭受「偽善」的指責,轉而否定任何試圖提昇動物福祉的努力。
電影吸引我們用一定長度的時間,凝視這些長久被刻意忽視,卻實際上與人類生活緊密相連的動物,專心的觀看永遠是第一步,正視這段馴養歷史中的明暗,人與農場動物之間的共生與衝突。但也必須認識到,身為人的我們,不可能代為詮釋「純粹」的動物觀點,也不可能代表其他「人」來詮釋人與動物關係,終究要留意自身視野的侷限,意識到一個人所認知的世界,總是與其他生命有所差異,卻也總是相互影響。■
關於作者
趙正媛
讀電影研究的研究生,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電影與媒介理論。不定時更新觀影筆記與心得於Letterboxd (@nage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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