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大師,大師亦為凡人:評《削瘦的靈魂》與朱賢哲創作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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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9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紀錄台灣文壇作家,其中由朱賢哲執導之《削瘦的靈魂》,速寫作家七等生的文學成就與生命故事。朱賢哲大膽而溫柔地貼近文壇大師其人其作,藉由虛實結構交織七等生的文學與人生。

一方面,在「現代性」的美學精神引航下,這部片走出一條台灣作家紀錄片較少見的風格化路線。另一方面,基於七等生性格乖僻,拍攝過程歷經重重困難,面對如此棘手、又有諸多爭議的拍攝對象,朱賢哲顯然很難自外於七等生所佈下的人事塵網,我以為朱賢哲在以訪談與側記為基礎下,採取一種「聰明」而「有效」的視角,讓我們看到既致敬大師,卻終究呈現大師亦為凡人。

現代性的美學傳承

 延伸閱讀
 

 
593期【電影特寫】
 

曾以《白蟻-慾望謎網》入圍金馬獎的朱賢哲,被目宿媒體監製楊順清找來接下執導《削瘦的靈魂》,朱賢哲受訪時表示「他(楊順清)認為我跟七等生在某些部分有相似之處」。確實,《白蟻-慾望謎網》描繪了一名戀物癖男子的敗德故事,開場由吳慷仁飾演的男主角身著女性胸罩在鏡前自瀆的畫面,震撼了當時的影壇與媒體界。朱賢哲電影裡對性慾、身體的探索,同樣可以溯源到七等生的文學創作,像是〈放生鼠〉(1967)裡羅武格對母體的執戀,或是〈我愛黑眼珠〉(1967)的李龍第在洪災中合流妓女的敗德行徑,這些對於人類生存情境的道德省思與批判,是朱賢哲與七等生創作的共同母題。

誠如駱以軍在《削瘦的靈魂》中提及,七等生與同時代作家處在一個「內向世代」,他們善於描繪人類內在心理處境,亟力用語言探索晦澀的生命哲學。回到六〇年代的台灣文壇,「台灣現代主義」的生成因素牽涉了整體外緣政治情境,尤其是美援文化影響甚深。此外,學者張誦聖也指出「台灣現代主義」應被置於中國現代文化工程的一個晚近案例,加以討論。這些台灣現代主義作家脫離了五四作家的包袱,「視西化為必然」,從翻譯文學中摸索出一種全新的漢語寫作方法。

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七等生以其晦澀的語言探觸人性深層的瘡疤,被葉石濤、劉紹銘批評是一種「小兒麻痺文體」。撇開評價而論,七等生的文學與其爭議,顯示了「現代性」的反叛精神。「現代主義」做為一個美學典範,從七等生到朱賢哲,可見一脈相承的精神態度——那種甘於犯險、挑戰世俗的創作人格特質。

孤傲與乖張,論《削瘦的靈魂》雙層敘事結構

接手電影項目前,朱賢哲對七等生文學著墨尚淺,為此他研讀作品,坦言「若不懂七等生小說,很難與他對話」。最終,朱賢哲選擇透過虛實敘述技法,嘗試交織七等生的文學與生命。《削瘦的靈魂》具備兩條主線敘事,一是朱賢哲透過極富現代詩意的構圖,對七等生文學作品進行二次創作;二是朱賢哲藉由訪談與貼身攝影,既用鏡頭直擊「七等生的生活花絮」,又從側面捕捉「旁人眼中的七等生」,進而勾勒出他桀傲不遜、狂狷孤絕的冷僻性格。

沿襲現代筆法,朱賢哲採取了近乎黑白的色調,輔以合成動畫及近似小劇場的場面調度,再現七等生小說畫面。其中,朱賢哲刻劃〈我愛黑眼珠〉裡的洪災場景令人驚嘆。在塊狀處理七等生文學畫面上,朱賢哲游刃有餘,也因他與七等生創作精神相契,那種冷僻疏離、怪異乖張的鏡頭氣質,型塑了七等生文學影像化一種獨特的況味。

《削瘦的靈魂》第二層敘事結構刻劃七等生的私生活面貌。我們發現七等生的獨特性格,不僅使他在文壇飽受爭議,生活中的他也落入了不斷尋覓知音的無線迴圈中。這種困境進一步套牢了七等生與家庭成員的關係,在影片後半段,我們看見七等生女兒小書赤裸揭穿「她眼裡的父親真相」。

素描七等生,文壇大師的凡人印象

七等生一輩子花了很大的篇幅揭開人性的瘡疤,《削瘦的靈魂》卻是一部「關於他」的瘡疤故事。楊順清剛接手電影項目時,所有人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任務。七等生「很難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劇組初期也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取得他的信任,但他仍不開放攝影機直擊他最生活的一面,而是由女兒小書「手機攝影」才得以捕捉畫面。

然而這些困難都不足以羈絆朱賢哲的紀錄片創作,他的創作情懷與溫柔耐心,彷彿也是七等生正在尋覓的一名知音。朱賢哲曾透露,某日下午七等生挽起他的手,散步相談。知音難尋,鏡頭內外人物相伴,何嘗不是緣份?

2020年十月,七等生辭世,來不及看到本片的全貌。其實影片定剪時,朱賢哲本有意讓七等生過目,卻遭小書以擔心父親情緒波動為由拒絕。朱賢哲於去年金馬影展受訪時也提及,他本想藉由電影釋放七等生內心愧疚,與自己和解。直至近日《削瘦的靈魂》於戲院上映,七等生的生命故事曝光於大眾面前,使得小書也公開闡述「電影的問世,見證了她的蛻變」,連帶使她重新省思父親與她的關係。

我一直覺得《削瘦的靈魂》最具價值而深刻的意義,不在電影本身,而在於因為電影而衍伸出的所有人情世故與情感補償。這樣的評價迫使我們回頭省思一個問題:《削瘦的靈魂》若無法自外於七等生所佈下的人事塵網,那它的創作存在意義在哪?於是,我們會驚覺七等生對朱賢哲說「這部片與我無關,你是用我來創作」,簡直是一句生猛的謊言。

電影裡的故事、電影外的人情、拍攝與被攝的關係,從頭到尾都圍繞在七等生,這部片怎麼可能跟七等生無關?然而當我們回過頭來看,當被攝者幾乎主導了所有創作意義時,受限於各種命題與現實牽制的朱賢哲,仍能善用所有被動情境,賦予《削瘦的靈魂》自身存在價值。它就像素描畫像,在明暗筆觸間勾勒七等生的文學生命——致敬文壇大師,而大師亦為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