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機的咒術:吳耀東與《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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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4

電影即是鬼魂的藝術、幻影的戰鬥…這門藝術允許鬼魂回返。
——雅克.德希達(Jacque Derrida)1

投入紀錄片領域的二十餘年,吳耀東的名字始終與他的幾位被攝對象(或者,我該以單數論之?)糾纏在一塊。這不僅讓他的作品成了「紀錄片倫理」不可規避的重點教材,他所念茲在茲的「攝影機將帶來魔咒」,更一語成讖地體現於他的拍攝軌跡之上。

回探吳耀東的首部作品《瑞明樂隊》(1997),片頭引用了亦曾籌拍紀錄片的「學長」戴崇源的陳述:「攝影機是不祥的/它將帶來魔咒/帶走你的靈魂」,像是欲以其言來合理化總是「迴避鏡頭」、「一直在疏離」2的學長的心理狀態。然而,與其將這段陳述理解成對被攝者的一種心靈「綁架」或者「掠奪」,在吳耀東數年的創作脈絡中,「受詛咒」、「被帶走靈魂」的人,更像是他自己3。與辜國瑭的纏鬥,不僅沒有隨著《在高速公路上游泳》(1998)片末的放聲嘶吼而就此解脫,反倒帶來了綿延無息的回聲。二十年過去,與辜國瑭再次──也是最後一次相會,如咒迴響的宿命論依舊令人無從辯駁;《Goodnight & Goodbye》(2018)的攝製行動,倘若完成了所謂「追尋自我創作原點」之目的4,那也不盡然關乎吳耀東與片中主角的久別重逢、愛恨延異,而是再次地扣起那句不曾消散,甚至直叫人暈眩的詞句:「攝影機是不祥的/它將帶來魔咒/帶走你的靈魂」。

 延伸閱讀
 

 
644期【電影特寫】
 

《站在那裡》的開頭,吳耀東引用英國詩人詹姆斯.芬頓(James Fenton)的詩篇〈德意志安魂曲〉(A German Requiem, 1981):「糾纏你的並非記憶,也非文字,而是那些被你遺忘、必須遺忘的舊日,那些你必須終其一生不停遺忘的過往」,幽微地預先勾勒出整部影片的輪廓。接著,一段畫外音介入,對著人煙寂寥的海岸,訴說著虛幻記憶與真實之間無可測量的關係。除了字卡,旁白的應用在吳導的作品中向來是無可抽離的一個環節;然而,過往的影片中,如《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陳述裡,有個再明確不過的指涉對象,相較之下,《站在那裡》的開場白顯得語意模糊──似乎設定了一位不時給予反饋的暱名對象在彼處傾聽(顯然並不是片中兩位主角其中之一)。日記式的獨白,讓吳導的作品增添了過往未曾出現的朦朧詩意,隱晦地銜接起兩條未相交的故事軸線。

相對寡言的溫吉興,身體力行地守著「小劇場學校」,對於自身的演員生涯並未多做描述;面對學生的提問,僅僅輕描淡寫地描述自己在某一天觀賞了一齣名為《平方》(1993)的作品──只有一名穿著小白短褲的男演員,慢慢的從舞台右邊走到舞台左邊──「戲就演完了,可是為什麼這麼好看?這下天塌下來我也要加入劇團。」溫吉興所指的正是由劇作家田啟元編導的經典作品。蒼白、簡約、緩慢卻充滿身體能量的《平方》成了溫吉興踏入小劇場的啟蒙,從此無可復返。

總是帶著犀利批判力道的王墨林,在鏡頭前口沫橫飛地說著空間、城市記憶的種種意象,卻對小劇場的歷史避而不談,像是刻意地反其道而行。「唉!你要多感覺我的吃,有點吃掉自己的孤獨。以前喜歡喝酒,喝到自己很絕望,現在喜歡吃垃圾食物讓自己仍會接近絕望感。想活下去又感到活著有絕望感,你去拍出這種感覺吧!」5

對王墨林來說,拍小劇場(的歷史)無疑等同拍攝劇場人的孤獨與絕望:背負著「臨界點劇象錄」6之亡靈,如僧侶般修行的溫吉興,與向來站在國家機器的對立面,奮力開闢一條左翼批判路線的大墨,不正巧是臺灣小劇場發展史的鮮明脈絡?

兩條平行的軌跡,隨著特意回訪三十年前的數個記憶場景而達到高潮:溫吉興走訪臺東太麻里金崙溫泉區,試圖重溫彼時「臨界點」為排演《白水》(1993)而實行的種種身體特訓7;物換星移,曾經於其中鍛鍊怪異舞台步伐的露天游泳池,成了遍佈枯枝與雜草的荒蕪景觀。為了探訪「拾月」劇展(1987)的創作場址,大墨踏進三芝錫板村一帶的造船廠,才發現過去演出的痕跡已然消失殆盡,「連屍骨都不存」大墨充滿感慨地說道。昔日滿溢著身體動能的場所,如今不復存在;不同的海岸,相異的回憶場景,卻瀰漫著極其雷同的愁思。由「音速死馬」(Sonic Deadhorse)的成員鄭各均所擬造的低鳴環境聲響,恰如其分地強化了兩位主角如幽魂般的迷走與想望。

充滿複雜文本的身體劇場,如今看來竟顯得蒼白而淒涼。提著攝影機的吳耀東,宛若一個熟門路的招魂者,引著兩個小劇場的孤寂身影穿梭於那些「此曾在」(ça-a-été)記憶場址,並且不斷反詰真實的意義。曾經劇烈的碰撞與忘情嘶吼,已是不可觸碰的虛幻遺跡──恍惚之際,唯一留下的提問是:你的存在,真實嗎?

關於作者
 
蕭鈺
 
全職貓奴、業餘影迷兼獨立翻譯者。

1. ‭ ‬出自英國導演肯.麥克穆倫(Ken McMullen)的實驗影片《鬼舞》(Ghost Dance, 1983)的其中一段,德希達本人現身於屏幕並懇切地回應演員帕斯卡.歐吉爾(Pascale Ogier)的提問:「你相信鬼魂嗎?」。
2. ‭ ‬《瑞明樂隊》中的字卡描述。
3. ‭ ‬實際上,在吳耀東的畢業創作論述中便有此自覺:「老說『攝影機是不祥的,它將帶來詛咒,帶走你的靈魂』,事實上,在追求影像張力的同時,我有沒有認真思考手握攝影機的我,位置在哪裡,對象在想什麼,如果有,又怎麼會讓我覺得拍紀錄片像小偷一樣,很不堪呢?攝影機最後帶走的是我的靈魂……我想從他們生命中帶走什麼,然而,什麼也沒帶走,弄亂的只是自己的生命,最後還得藉著作品做一種自我救贖。」(吳耀東,2000)
5. ‭ ‬引自吳耀東臉書貼文,對《站在那裡》的陳述。
6. ‭ ‬田啟元與詹慧玲等核心團員於1988年所創立的劇團,而後溫吉興亦屬其中的重要成員。
7. ‭ ‬參照「戲,我愛,我做:田啓元與臨界點劇象錄」(2018)展覽中對演員身體訓練法的介紹:田啓元從文化的身體入手,逐步發展他獨特的演員訓練方式在排練《白水》時,他便設計了「山訓」與「海訓」,讓演員「早上在溫泉中練功,中午在河裡,晚上在海水中不斷地去感受」全面性的感官體驗,在自然環境的刺激下開發自我身體表達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