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雙年展】細菌與(女)生物學家的異端同盟:紀錄片《共生地球:琳恩.馬古利斯如何打破常規及開啟科學革命》
第一次走進台北雙年展展場看見這部紀錄片時,我記得銀幕上正在播映一些細胞還是細菌的圖像,底下字幕卻令人匪夷所思:
你曾經對我說過我最棒了/啊哈,嗯哼
在認識你之前我過得很好/現在我要過沒有你的日子
後來再找時間回到這部片的展間,看完將近兩個半小時的影片,知道了上面的字幕是一段歌詞,關於分手、宣示與自立。1這樣的流行歌與細菌的關係為何?甚至與此片主角──生物學家琳恩.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1938-2011)──有何連結?在解謎之前我得先自白,做為一個文科老師卻自告奮勇來寫一部生物學紀錄片觀影心得,其實來自於此片與琳恩展現的各種文學時刻、以及對於知識系統的辯證。
《共生地球:琳恩.馬古利斯如何打破常規及開啟科學革命》2做為一部可獨立觀看的展品,被安排在「台北雙年展」的「實地星球/接近實地:蓋婭」展區,與其他十件作品共同指向近年十分重要且大量被討論的概念:蓋婭(GAIA)。蓋婭的概念即由琳恩.馬古利斯和她重要戰友──工程學家詹姆士.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1919-)於1970年代發展提出,可簡要定義為由跨物種生命活動組成的複雜、自我調節的系統。洛夫洛克在認識琳恩前已開始使用「蓋婭」一詞命名他對地球生命體的假說,這一詞來自神話女神、是他的鄰居、寫下《蒼蠅王》的諾貝爾文學家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1911-1993)的建議;而蓋婭假說則促成琳恩發展出最重要的共生系統理論。這段故事與假說發展就在紀錄片的第十節,也是集大成、非常感人的一段敘事。
整部紀錄片的結構共由十個小節與後記組成,是一部傳記、也像是「生物科學史入門之馬古利斯」這樣的線上課程。導演甚至還為此片製作了一本指南3,依照紀錄片的結構分為十一章,每章都有論文摘要、討論題目、詞彙列表,最後是一份推薦書單,並讓所有人免費下載,期以最大程度發揮《共生地球》的學習潛力,我也從中加深原本不太理解的部分。但除了科普知識引導,片中一段段以琳恩.馬古利斯為主線的討論、鋪陳開來的是更深刻的叩問:為何科學成為授權人類剝削地球的知識?「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是否仍適用於我們的生活與演化?另外的選項與生存路徑為何?這是來自導演的提問,而解答,就是琳恩.馬古利斯。
導演約翰.費爾德曼(John Feldman)在影片第一段即表明,會拍攝這部以琳恩為主的紀錄片、是因為他完成前作4後將成果寄給琳恩後收到的一封電子信件,在那封信裡琳恩非常懇切堅定的提出建議,其中一段大意是:我希望你之後還有機會重新檢視並拍攝這部片子,不然這部作品可能會成為一部為新達爾文主義和剝削資本主義作嫁的片子。費爾德曼讀了信後非常震撼,他把那封信印出來並隨時帶在身上,並且決定要拍這部片繼續追問。就在拍攝計畫浮現之時,琳恩於2011年因中風離世,也因此讓此作成了追尋與重構前人腳步的思索。
琳恩向費爾德曼提出的警語,也是她畢生對抗的科學霸權。這個以達爾文為神祇的科學神壇,將進化觀點限縮在遺傳基因而非生物性的發展;英國演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於1976年發表的著作《自私的基因》(Selfish Gene)更讓上述觀點大為流行。從1970年代起,生物學領域被「基因決定論」、「競爭生存」這樣的新達爾文主義典範所支配,以至於幾乎所有關於生物體之間「合作」的想法都被認為是浪漫主義式的遐想。對此,琳恩從1960年代後期開始提出了一系列科學論文和專書,主張地球是由共生(symbiosis)互依(interdependence)演化的,而非達爾文主義的競爭演化。她更在1970年代後期提出證實:構成植物和動物生命基礎的真核細胞是由更簡單、更原始的細菌共生融合而成的,或更直白一點來說:我們的祖先就是細菌。
但是琳恩的學說在學術領域深受敵視,以至於她的一生中從未獲得任何政府或民間科學基金會的資助。有次,審查人甚至在意見中寫道:您的研究真是胡來,不用再來申請了。她也經常要抵抗深植大眾心理的人類中心主義,如在1994年一場演講中,觀眾玩笑式的提問道:「如果細菌是我們的祖先,為何它們沒有教我們任何事情?」琳恩則堅定又靈巧地回應:「……因此細菌確實是我們的祖先,可能因為如此我們才對它們那麽壞,我們不是常會對親戚不太好嗎?」人類敵視細菌最清楚的體現,就來自「抗菌、殺菌」等當代社會衛生霸權迷思。如片中提及,一個健康的人體其實就是個細菌共生體(holobiont),因為人體雖有10兆細胞,但更有100兆細菌體共生。羅伯.唐恩(Rob Dunn)的《我的野蠻室友:細菌、真菌、節肢動物與人同居的奇妙自然史》(Never Home Alone)5即以無數實例提出細菌真菌對人類生活、與生物多樣性的發展如何不可或缺,然而我們依舊厭惡這些「祖先」與「親友」。這也就回到一開始提到的流行歌,其實是琳恩為細菌點播給人類的。
琳恩與細菌都在所屬領域被視為異端、被敵視、被排除,然而細菌不會有的煩惱,大概是「性別」這個問題。琳恩曾比喻道:在這樣的基因競爭霸權下,你的「未婚的阿姨」就不會是適存者;「適者生存」這一概念更被用來區分種族、性別、年齡等優劣位階。她得在男性為尊的科學界、乃至一般社會中花數倍的力氣才能做她充滿熱情的事;這一傾斜失衡的性別分工與權力不均,就直接反映在琳恩的早婚(19歲結婚、21歲育子)與兩度離婚再婚的經歷。她與第一任丈夫的兒子多里昂・薩根(Dorion Sagan)即在鏡頭前評論他的父親是「典型的1950年代的丈夫」,期待妻子在家照顧家務和孩子。琳恩曾在訪談中說過:我兩次辭去妻子這個工作,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和一流的科學家是不可能的,必須付出一些代價。
兩個半小時的長篇紀錄片中,琳恩展現最大的抵抗精神,就在於促使人們綜合思考、並且團結在一起,這是她對「共生」最有力的詮釋,卻並非每個專業或全體都樂見行事。然而綜觀片中她在身後留下的影像,她對自己作為女人、充滿野心的思想家所面臨的挑戰,並沒有憤怒或遺憾的感覺,至始至終皆充滿活力、用力疾呼自己所深信的價值與真實。她身後遺志或許就在影片最後的詩作中。琳恩在舊時訪談影像中讀了英國詩人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一首詩叫〈一口井〉6,她以此詩的最後一節表達其終生關懷:
不過自然仍是個陌生人;
最常說她的人
是那些從未走過其鬼宅
也未能一以貫之其鬼魂者。
可憐那些不懂自然的人,
懂自然的人
因遺憾而拉近彼此的距離,人越接近自然
對她越感覺陌生。■
展覽資訊
2020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外交新碰撞〕
展期|2020年11月21日至2021年3月14日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一樓1A~1B、二樓2A~2B、地下樓D~E~F、王大閎建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