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咤風雲》：如果在台灣，一部職業賽車電影⋯⋯

飛車戲可說是動作類型的必備戲碼，「玩命關頭」系列是近代代表，然而以真實職業賽車為主題、未摻雜太多幻想成分的劇情片卻不太多。一方面是賽車難拍，要喬到合適的賽道場地，弄到夠多台（以因應碰撞翻覆等情節需求）夠好夠炫的賽車，讓攝影機清楚追焦高速移動物，諸如此類條件，皆需資源；另一方面從戲劇性做考量，正規賽道上除了拍誰開得快、追風甩尾英姿，偶一為之來個撞車驚險場面——但也只能偶一為之，這可是職業賽，總不能變「瘋狂麥斯」系列、《俠盜獵車手》吧——還能玩出什麼新的吸引力？總之，耗資甚鉅，執行難度高，又難有新梗，自然少人做。

回顧華人電影，以「職業賽車」為賣點的片同樣少見，在四輪賽車部分¹，最知名應是成龍的《霹靂火》（1995）。不過，《霹靂火》雖主打賽車，並以遠赴日本仙台賽車場取景的大場面比賽作為末段高潮戲，但這場也就只是在循環賽道上拼速、超車、碰撞為主，還以後製快轉加速、大大削弱真實感的高潮戲，單論刺激度，還不及片中其他幾場玩命動作戲，「老狗依然玩得出新／好把戲」的成龍老本行。這部耗資2億港幣驚人成本，動用6組攝影、4組剪輯的燒錢巨作，就算還在成龍當打之年，獲益仍難填巨坑，被視為加速了嘉禾電影帝國的瓦解。

在此前提下，《叱咤風雲》的出現，讓人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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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咤風雲》2018年11月殺青，2019年1月的殺青酒宴上，指出這部官方簡介宣稱的「亞洲首部職業賽車電影」，斥資超過3億台幣，建構了一個高規格的亞洲賽車聯賽，導演陳奕先本身就是賽車手，力求真實感，召集將近20台超過百萬價值的賽車，甚至不惜撞爛；此外，為達競速鏡頭到位、逼真，打造了一台「追車專用」攝影車，時速可高達150公里⋯⋯。

有金主願意砸大錢，挑戰一個少見且高難度的類型，累積業界實戰經驗，當然都是好事。可是對於影迷來說，看到由周杰倫擔任監製並客串演出，其妻昆凌飾演女主角，其好友劉畊宏是出品人，不免想起周杰倫自《頭文字D》、《不能說的·秘密》（2007）成功後，再也沒有回神的電影表現，其朋友圈相關作品普遍評價亦糟，而對《叱咤風雲》心懷忐忑。

坦白說，《叱咤風雲》有比想像中好看。當中自然涉及初始預期太低的因素，但電影在技術環節的表現上是有一定完成度的，多數觀眾應可在具有動能與速度感的飆速影像、不同車款引擎轟隆震耳又各有聲線的音景，以及數量多到誇張（雖也不免有些彈性疲乏）的多場飆車戲，感受到「賽好賽滿」、努力刺激觀眾腎上腺素的誠意。

然而，電影上映至今，無論在台灣或中國皆票房欠佳，亦是不爭事實。全台上映兩週才剛破2000萬，未達周杰倫在首映記者會喊出的3天破千萬願望。中國觀眾的反應更不理想2，以中國的市場大小，首日票房只有163萬元人民幣（約714萬元台幣），8天下來不足500萬人民幣；比較同一天在中國上映的程偉豪新片《緝魂》，首日有1820萬元人民幣（約7980萬元台幣），居賣座第二，即見落差，無怪乎有不少人唏噓周董魔力不再。

台灣票房失利，與電影在跨年前夕才定檔（1/16），宣傳計畫籌備時間只有短短7天，肯定脫不了關係。砸了3億製作，卻讓宣發如此倉促，著實費解。但除了外部因素之外，這部高舉寫實與專業的「職業賽車電影」，在故事鋪排上，也有令人納悶之處。而這些令人納悶之處，涉及著電影在浮誇喜劇與寫實性的調性拿捏、多位主角設計，以及背後所欲針對的潛在市場，在佈局思考上的思慮問題。

「太簡單了吧？」的直觀困惑

《叱咤風雲》以曾叱咤一時、如今走下坡的LIONS車隊，帶出三位車手主角線：一是不願退休的前車王李一飛（范逸臣），一是新加入車隊的女車手呂莉莉（昆凌），李一飛不甘失勢，呂莉莉好強不退讓，兩人無法合作，還釀成車禍，莉莉受傷無法參賽；為了讓球隊運作下去，也好拉贊助商，車隊領班阿申（柯有倫）提議找模擬器電競賽車高手加入，呂莉莉找了暗戀她多年的模擬器高手宅男杜傑克（曹佑寧），一同對抗由前LIONS車隊車手宋杰，所率領的WOLVES車隊。

是的，找賽車模擬器高手來開真實賽車。聽來有點荒謬，但並非不可能，現實中確實存在模擬器高手成為賽車選手，不過還是得強調，真實世界提供的感官資訊遠比模擬器高，因此這仍是一個頗不可思議的險招。當領班阿申提出此建議時，李一飛的回應是：「阿申，你把賽車想得太簡單了。」然而在觀看《叱咤風雲》的過程當下，我不斷想起這句台詞，思忖著是否編劇也把賽車想得太簡單了？

誠然，電影有其職業、專業描述的「長知識」一面，對賽車陌生如我，知道了從最後一位跑到第一位叫「大滿貫」，還有多次提及的彰顯合作精神（較少見於其他賽車片）的「彈弓戰術」。可是電影在喜劇與寫實性的拿捏上，又有令人不解的處理，《叱咤風雲》放大了這位宅男的滑稽成分，企圖帶出某種笑點，例如他的開車技術差到讓人懷疑，他連駕照路考都考不過吧⋯⋯一看就知道不是謊稱的曾開過真的賽車。於是不禁讓人想問，車隊怎麼敢找他？（就算為了拉贊助，沒別的「正常人」可找嗎？——電影在此之前以一場更滑稽的戲，安排多位看起來比杜傑克更「不正常」的宅男們參加面試，來鋪墊這一拍，企圖搭建出「只能找他」的虛設前提）他又怎麼敢開上場？（就算是為了愛情，電影以杜傑克的內心OS：「莉莉在看，怎麼可以丟臉」帶過，就輕易跨過害怕翻車危險、賽道上周遭車飆速的恐懼？！）

電影可以讓角色陷入尷尬難堪的極端關卡，這些都不是問題，關鍵還在於能否為「角色突破極端關卡」給出有說服力的解方。換言之就是：杜傑克是怎麼從「模擬器賽車高手」變成「真賽車高手」？影片約1/3處，呂莉莉發現模擬器與真車的差異，在於真車有噪音和震動，她在杜傑克上場前交給他一副耳塞，光憑這副神奇耳塞，就讓他立馬從比「馬路三寶」還要危險駕駛的業餘者，成了使出種種令播報員驚呼連連的過彎法、創下難得一見「大滿貫」紀錄的神人。不知這副耳塞是哪來的神器，不單減噪，還解決震動，甚至是身體位處虛擬與實體之間的巨大落差、當身體高速移動時所承受的G力，令人嘖嘖稱奇。

「這也太簡單了吧？」、「這樣就可以了喔？」作為一部標榜「亞洲首部對職業賽車有深刻描寫的作品」，類似納悶在觀影過程頻頻出現。除了杜傑克自身的困境被太輕易化解外，劇本鋪陳上，車隊成員之間的不合、阻礙，不能說沒有處理，可是經常是一拍就過，人物順勢做出對方預期內的反應，沒有太多複雜心思在後面盤算，沒有太多讓角色真正走入絕境的困難疊加，讓人物顯得平板、單細胞；如果問題沒有在成員彼此間解決（或想增加解方的多樣性），則拜請林慶台飾演的已故LIONS創辦人顯靈，精神喊話感召一下。

三條主角線混雜下的產物

再進一步思考這股「太簡單了吧」的直覺感受。為何片中人物間的障礙，常一拍就過？往回推敲，或許源於電影得涵括三條車手主角線的壓力。作為一部105分鐘的長片，《叱咤風雲》太想讓每位角色都有所發展，中間還安排多場犒賞觀眾感官的賽車戲，可能因此得採取盡可能以一兩場戲簡單硬帶過去（至犧牲說服力與曲線細膩度）的走法。

綜觀全片，像是受到三股不同力量拉扯下的混雜產物：第一，杜傑克像是另一種版本的《頭文字D》藤原拓海³，他不只是周杰倫飾演的街頭賽車高手（像是中年拓海）／心靈導師的開導對象，性格與塑造亦有類似之處，不清楚自己要什麼，或說不敢面對自己要什麼，只是更卡通、更滑稽，喝的是津津蘆筍汁而非可口可樂，不具有拓海由內而外、我眼裡只有車的強大自信，而是處處流露著誤闖賽車世界的異類尷尬，並抹去家庭背景（杜傑克的生活真空得只有模擬器、賽車、愛情要考量，完全不用顧慮生計——拓海還要送豆腐、加油站打工、面對酒鬼老爸）；他們還都是不出世的天才，從業餘位置擊敗專業，可視為某種形象、賣點與曲線的再製。第二，在當代女力崛起下（當然你也可以說是周董愛妻心切），放入昆凌的女車手受鄙視，被嗆要不要來當賽車女郎；儘管呂莉莉的角色也不算太豐厚，但之於《霹靂火》中只能在一旁以花痴口吻呢喃「當一個男人專心時最帥」、「你們大男人去做大事好了，我們小女人可以做一些瑣碎的事」的女主角袁詠儀，無疑是巨大進步。第三，透過李一飛（以及阿申），去觸碰《賽道狂人》那類較深沈、嚴肅的商業現實面。

有別於《頭文字D》以氣定神閒的節奏，清楚抓著青少年成長，不貪多，步步深化；為了抓好抓滿，《叱咤風雲》節奏飛快。快節奏未必是壞事，也契合著當代商業片普遍速度感，不過當情感核心切換於前述三種落點，一下落在杜傑克的畏縮／勇氣，一下落在呂莉莉職場玻璃天花板的焦慮，一下落在李一飛的中年危機、放下自我，每條線看似有頭有尾，可是都像是有漏拍的虛線，可就讓人困擾。「合作」、「團隊」的重要性，或許是編導在多名角色之間抽取出來的共同點，但編導不只在乎賽道上的車手，還很在乎幕後無名英雄，當電影走至中點，不是回過頭來加強三名車手主線之間的關係（按照常見的劇本挖深人物邏輯），而是讓李一飛買下車隊，同理阿申身為領班賣房子養車隊的難處，再與阿申和解，這些誠然都是重要命題，然而作為一部電影的整體，只是一再讓人疑惑影片想往哪邊走。

電影總算在要進入第三幕前做了選擇，讓李一飛車禍送醫，昏迷不醒，將專注力放回杜傑克與呂莉莉身上。可是最後這場講述杜傑克找到「自己為何賽車理由=因為我喜歡你」的高潮戲，在他重返賽道比賽當下，鼓起勇氣透過無線電向呂莉莉告白的那一刻起，把生死一瞬的賽場變成「我的眼裡只有你的馬尾」的高中接力賽操場，實打實的職業賽成了交叉剪輯於過去與現在、好似《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上身、男孩吐露純愛之心、雞皮疙瘩催淚油門踩到底的浪漫愛情橋段，對於本片理應最核心主攻、衝著豪氣干雲片名「叱咤風雲」走入戲院的hardcore車迷族群來說，是讓他們感動，還是讓他們傻眼，相信後者應不在少數。

總的來說，在Netflix就有如《 Formula 1：飆速求生》（2019）等可看性不低的紀實節目的當下，賽車電影不會沒有市場，但要如何吸引到觀眾？肯定不是塞得滿滿滿的賽車場、集結種種有賣點、噱頭橋段就好。看看諸如好萊塢電影《賽道狂人》，事實上賽車場面並不多，靠的無非是扎實飽滿精準的敘事，跑得滿，不如跑得巧。《叱咤風雲》在市場定位上，可能想用名車秀場抓住車迷，浪漫愛情抓住年輕男女，深沈現實面抓住中年，企圖抓到最大範圍的客群，以填補巨大成本的壓力。然而最終結果，是一把抓足，還是都沒抓著？在類型方向上，有值得思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