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他的模樣》:跨臉扮裝與跨性別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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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2

在院線電影中看見跨性別(trans)角色不難,當觀眾為《男孩別哭》或《丹麥女孩》裡人物的悲劇而流淚時,卻也看見頒獎典禮上演員卸去角色的外殼,為他們原有的性別角色穿上恰當的晚禮服,彷彿「跨性別」是暫時的扮演,一種演技,一場流動於不同性別的遊戲,對比他們所扮演的人物困境,顯得格外諷刺。

由法國導演瑪西卡絲媞蒙松夏爾(Marie-Castille Mention-Schaar)執導,選入今年金馬影展「性別越界」單元的《他的模樣》,在今年法國多維爾影展首映之前,便備受批評,主因是本片由去年在《燃燒女子的畫像》精采演出的諾耶米梅蘭特(Noémie Merlant)主演,飾演一位因伴侶不孕,而決定擔起懷孕產子的跨性別男性,消息一出便引起指責,認為其選角沿襲了好萊塢的負面傳統「跨臉扮裝(transface)」。跨臉扮裝的概念可參考扮黑臉(blackface)1 一詞,意指由順性別(cisgender)演員,來扮演跨劇中的跨性別角色。在好萊塢電影中,這樣的角色時常以引人發噱或反感的負面形象出現,或是強調演員在短時間內改造身體外觀的技藝,如增加或減輕體重,與種種維妙維肖的特效化妝。2


憑心而論,我認為《他的模樣》動人地描寫了跨性別者的心境和生活,較無上述提到的醜化問題,然而,比起啟用擁有實際經驗、更具說服力的跨性別演員,導演仍選擇順性別演員主演,其實可以想見其因市場考量的選角,然而,當導演瑪西卡絲媞蒙松夏爾受訪,被問到如何看待對其選角的批評時,她的回應卻是「法國缺少跨性別演員」3。其實,片中正有一位跨性別演員喬納斯班哈邁德(Jonas Ben Ahmed)飾演順性別男性,導演也以此為自己辯護,主張是為了凸顯無論演員本身是什麼性別,皆能扮演不同性別的角色。問題是,當跨性別演員仍在業界備受忽視,僅能在為數不多的演出機會中飾演小角色時,這樣的辯護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1. ‭ ‬「扮黑臉」源自19世紀在美國流行的「黑臉滑稽劇」,通常由白人演員在臉上塗抹黑色顏料,凸顯白人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來搏人一笑,日後也常見於好萊塢電影,至民權意識提昇後,扮黑臉便成為種族歧視的象徵。
2. ‭ ‬今年在Netflix上釋出的紀錄片《揭開面紗:好萊塢的跨性別人生》(Disclosure)便詳盡介紹了這段歷史,分析影像再現如何影響觀眾對跨性別的刻板印象。
3. ‭ ‬此說法一出,便引起Twitter上使用#ActoraTrans發文洗版反對,參考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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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爭議之下,這部電影製作的愈是完善盡心,演員愈是貼切地詮釋,似乎讓人更感遺憾,本片在敘事或形式設計上皆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然而,順性別演員與否,這樣看似文本外的因素,實際上也深深影響觀眾對電影的理解,而沒有先備知識也難以體會的觀眾,又該如何看電影呢?通常,缺乏性別意識的主流影像再現,往往強調角色總是「被看」(to-be-looked-at-ness)的特質,而新酷兒電影研究提倡的「跨性別觀看」(transgender look)或許可以作為起點,由這樣的觀看組織而成的影像,得以讓觀眾有機會與跨性別角色一起看(look with),一起迎向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一起看見自己,與他們一起體驗生活中的喜憂。

故事環繞主角班(Ben)展開,做為護理士的他,與長年交往的伴侶奧蒂(Aude)一同搬到小島的鄉村生活。人物的登場從特寫背影開始,看不清正面,削短的頭髮跟綿延臉龐的鬍鬚,觀眾預期著是一位男性的背影,接下來,卻從超遠景拍攝,一樣看不清人物的臉孔,而身著泳褲、赤著上身的人從岸邊一躍入海。這樣在特寫與中遠景來往的設計,在片中多次出現,不輕易地讓人物的身體,在攝影機下成為觀眾可以在舒適的距離下檢視、滿足窺看心理的對象。片中的身體僅是自然地包含在情節中出現,身體便是日常生活,但當觀眾先於片中人物,辨識出身為順性別女性的演員,其身體出現於影像的當下,他(演員的)的過去與現在便共同存在,沒有什麼謎底需要揭曉。

因此,當電影回顧班仍以女性的外觀生活,並與奧蒂相遇的追絮情節,讓觀眾與班、奧蒂一起看向鏡中讓班痛苦的身體(觀眾早就知道的,演員的身體),對於難以回溯過往的人而言,這種「能見度」(visibility)顯得冗贅而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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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班,關於跨性別者,電影唯一應該揭曉的,是跨性別者在現實中時常遭遇到的種種困難:法律和醫療上對跨性別者或其家庭的不公平待遇、出櫃是否必要、不出櫃就被質疑「不誠實」、被誤會為是基於個人好惡而作的「選擇」、不被家人親友接受等等,即便班與奧蒂遠離原本的居住地,到全新的環境展開新的生活,困境仍如影隨形,電影透過描述兩人多次嘗試懷孕未果,最終班決定由自己來產子,以及這個決定所帶來的種種影響,所幸電影敘事平實且不刻意凸顯身體變化的描寫,使「懷孕的男人」4的主題鮮少可供獵奇的空間,這個主題在電影中的功能,更像是照見班的自我認同、親密關係和其身處的社會的鏡子,讓觀眾與班一起經歷懷孕過程中的困境與喜悅。

片末,極遠景的長鏡頭拍向覆滿綠草的公園,一組組父母和孩子野餐嬉戲,影像充滿餘裕地讓時間自然流動,不知不覺,班和奧蒂帶著孩子和野餐組合的身影,從山丘隱沒處慢慢浮現,就像其他家庭或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需要揭曉,沒有人需要被否定、被質問誠實與否,未來原本便屬於所有人。

 


4. ‭ ‬關於「懷孕的男人」和影像再現的關係,可以回溯到跨性別者托馬斯比提(Thomas Beatie)主動與媒體合作,全程記錄其身體變化的過程,而受到大量關注與討論的現象,酷兒研究學者傑克哈伯私坦(Jack J. Halberstam)認為此現象雖然為跨性別社群,提高了能見度,但是這樣仍迎合媒體獵奇視角的能見度,不必然與權益的提升相關,反而可能與主流論述共謀。Judith (Jack) Halberstam. “The Pregnant Man,” The Velvet Light Trap 65, Spring 2010: 7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