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動畫的最後一根玫瑰—高雄電影節《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
《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此片的問世,無疑是今年動畫界的最大驚喜。
驚喜之一,在於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Andrey Khrzhanovskiy)這位前蘇聯的國寶動畫師隱居多年後,竟然重出江湖;更驚喜者,乃是他這次帶來的作品,並非一部總結過去的自我收官,而是一部企圖綜觀當代視聽文明的老辣野心之作。
若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鐵幕時代的蘇聯動畫,那就是溫室裡的玫瑰,是只有在隔離了資本市場的顧慮亦焦慮下,方能開出;而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則是這株玫瑰上的一根刺。
入行六十年,安德烈一方面繼承了蘇聯動畫所自傲、對形式風格的豐富追求,既能翻拍普希金的國民經典《秋天》(The Autumn)淋漓重現俄國大地蕭肅之美,也能一轉手就拍出《長途旅行》(A Long Voyage)這樣受費里尼插畫啟發的葷黃喜劇,讓胸部比臉大的俄羅斯尤物用自己的臀部彈奏樂器。
但另一方面,安德烈的作品又毫不掩飾著批判蘇聯政府馴服動畫公司乃至所有藝文創作的暴政,例如《蝴蝶》(Butterfly)暗示藝術家都是供起來的美麗寵物,總有一天會被作成標本,又如《衣櫃》(Armoire)敘述男人一次又一次捨棄自由把全部家當搬進衣櫃裡繭居……這些創作讓安德烈屢屢遭到當局關切,他的《玻璃口琴》(The Glass Harmonica)更因此成為第一部被蘇聯官方打入禁片的本土動畫。
圖:導演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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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蘇聯解體,蘇聯動畫走入歷史,蘇聯動畫師們紛紛尋找新頭路。安德烈選擇走入大學老師一職。他的作品動輒二十分鐘起跳,以短片而言太長,卻又難登長片院線,這種規格在「資本主義的世界」顯然不是那麼容易找著出路。
內外環境的變化下,安德烈的動畫創作逐年減產,2009年後更是完全停擺。反倒是他的兒子伊利亞科捷諾夫斯基(Ilya Khrzhanovsky)在真人電影導演的領域出道,在今年的柏林影展更是以「電影史上規模最大行為實驗」為噱頭的《DAU》系列,闖出名堂。
正當許多人以為,安德烈會像僅差幾歲的泰斗楊·斯凡克梅耶(Jan Svankmajer)一樣收官退休,亦或像布魯諾·伯茨多(Bruno Bozzetto)轉向製作門檻較低的Flash動畫時,2020年的如今,他卻冷不防地以一部長達八十八分鐘的重磅長片《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閃電歸來。
《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全片最精彩的,莫過於安德烈對十九世紀俄籍作家果戈里的小說《鼻子》的「化用」。
這並不是《鼻子》第一次被翻拍。這篇小說最早成書於十九世紀,敘述一個小官汲汲營營於面子場,某天他的鼻子離家出走,還變得比他更顯赫,而鬧出的一連串荒腔,穿什麼衣服(身份地位)比做什麼人更被世人看重,是沙俄社會的扭曲投影。二零年代的音樂家蕭士塔可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動畫兼實拍的跨界作家簡德烈(William Kentridge),都曾把《鼻子》翻過歌劇搬上舞台。
《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的劇情第一段,便是用劇中劇的形式,將蕭士塔可維奇的歌劇版〈鼻子〉以動畫的形式重新演繹,而後接上續篇〈異見者的陰謀〉,類似於安德烈的第一部長片《親愛的時光》(My Favorite Time)乃是將三部普希金短片組合至成。
〈鼻子〉的動畫水準也一如安德烈過往的作品般,流暢、炫技、著重意象,近乎癲狂──沙俄時代的庶民鬧市遊走著一批批雜耍班子作派的戲班、大官的馬車車輪是由人類頭顱所疊成,輾壓彼此又被濛灰大地輾壓;歌劇院一邊演出戲劇一邊「穿幫」穿插了劇外動畫師拍攝本片的花絮,和楊·斯凡克梅耶尾聲作《人間昆蟲記》(Hmyz)如出一轍,頗有「動畫製作本身就是一種不下動畫的奇觀」的意涵;小官的鼻子在大教堂受盡尊禮,這幕改編大有文章,因為這正是果戈里當年不敢冒犯東正教而自小說中刪去的場景;麥克風和iPhone的「亂入」既是戲謔反差,亦是對權力場生態亙古不變的隱喻,伴隨果戈里的小說書尾原文「這是一起對國家毫無用處的荒誕事兒」,為後段進行鋪墊。
〈鼻子〉隨著小官夢醒而止,片子卻沒有停歇,時空背景瞬間跳至二十世紀,進入了安德烈原創的續章第二段〈異見者的陰謀〉,而這篇的主人公,竟然是蘇聯動畫曾經的禁忌──史達林本人!
此時已經主宰俄國的史達林。是日正與一眾手下在歌劇院的貴賓席上觀看〈鼻子〉。舞台上的卻不是演員,而是布幕,是電影第一段的《鼻子》在畫布上「放映」,劇中劇此刻一變為劇中劇中劇。劇中的諷刺刺激了史達林,認為這是政壇反對者在含沙射影自己,隨即在劇畢後於歌劇院的密室招集手下,商討起政府必須要控制藝文創作內容,就此開始一場蘇聯版的「海瑞罷官」。
接下來,是一場長達半小時的殘酷視覺。整肅藝術家的腥風血雨連綿不絕,一切違逆者都得入獄,法律不管用就用上警棍,警棍不管用就端出火槍,烈火熊熊,屍體斑斑,令人不忍卒睹;到了最後,所有畫面消失,只餘文字以及死者的遺照──動畫畫面退場,此刻的一切是真人實拍,亦是真人真事。
當初台上演的,究竟只是一場單純的唱跳娛樂劇目〈鼻子〉,還是異見者黨同伐異的藝文陰謀?答案已經不再重要了。安德烈對在鐵幕時代屢遭禁刪而不可得的控訴,終於在2020年的今天完成。
「但是,蘇聯已經結束了,這樣的歷史應該不會在發生了吧?」
有著如斯作想的某些人──觀眾,亦或俄羅斯的年輕一輩,安德烈導演的回答,顯然並不悲觀,但也不樂觀。
此片另一處巧奪天工的設計,是夾雜在〈鼻子〉和〈異見者的陰謀〉之間的真人演出片段。在這段演出中,一台飛機上的乘客正看片打發時間,他們看的不是別的,正是〈鼻子〉、〈異見者的陰謀〉,以及俄國反暴政電影的經典《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
這幕熟悉不熟悉?小官看著自己失去鼻子的夢、史達林觀看歌劇〈鼻子〉、飛機乘客觀看史達林觀看〈鼻子〉的〈異見者的陰謀〉、而我們影展觀眾觀看著《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窺看一環接著一環,簡直像俄羅斯傳統玩具「俄羅斯娃娃」一樣,套成了一組「套娃」。
這組「套娃」讓這部片的互文維度無限的拉伸。藝術是超越古今的,但後果卻是當代人所承受。果戈里晚年否定了〈鼻子〉是在諷刺沙俄,卻阻止不了沙俄倒台百年後的安德烈的解讀。顯然,藝術能帶給後世的,並不僅是正面的審美提昇而已。創作的寓意持續超越了時空的紐帶,卻改變不了人性的規範。
圖:《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海報(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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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下一個史達林,有沒有可能就在這批飛機乘客之中?這人可能來自於任何國度,帶著對影片的解讀落地在任何角落?
不禁令人想起,在安德烈的第一部禁片《玻璃口琴》裏,一樣出現了「套娃」:敘述一個猥褻男人大費周章地貼在鑰匙孔上窺秘,最後窺見的秘密卻只是另一個男人在房間內和他一樣貼在箱子的鑰匙孔上竊窺。這套關係直敘了黑盒子是如何帶給觀眾以窺淫。
繼承了這組結構的《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是安德烈四十年來的審美總結,亦是他對歷史紐帶的宿命解答。
身為蘇聯動畫的最後一根玫瑰刺,安德烈的這部暮年之作無疑再次為世人展現了俄人動畫的榮光;只是,激發出這份無限精采的,恰恰是這位遺老對自己成長且深愛的俄國大地,那份最漫長又沉痛的、無盡的無奈。■
2020高雄電影節將於10月16日至11月1日,在高雄市電影館、MLD影城、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VR體感劇院、駁二藝術特區P3倉庫群及5G體感電競基地盛大舉行。影展片單、售票資訊及選片指南等相關活動,敬請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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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高雄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