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成的人物肖像——2020公視新創紀實短片(下):《殺人之眾》、《咪咪貓的奇幻之旅》
無名的自畫像:《殺人之眾》
夜晚行進的公車上,窗中模糊的倒影是一位手持攝影機、正在拍攝自己的男子,坐在面向窗戶的側邊座位上,看向外頭閃爍的市區風景,之後,畫面中顯示發送時間為2011年12月22日的簡訊畫面,點明了故事的時序。先於轉為黑白的影像發出聲音的,是幾名男子之間關於買賣的對話,而導演林聖文的綽號「阿文」也出現在對話之中,然後,毫無頭緒地進入一段拍電影過程中的NG片段,熟悉趙德胤電影的觀眾,或許從登場的演員面容、返回緬甸的主題,猜測到這是來自電影《歸來的人》的花絮。手持的觀點鏡頭,記錄其日常生活中和趙德胤合作拍片、與演員喝酒聊天、街頭閒晃、在神明桌上供上餐食的父親等種種片段,林聖文不直接向觀眾發聲介紹自己,而是藉由許多生活記錄片刻,提供其身世背景的線索。
從「0」開始到無限符號(∞),在公車行進之間開始的獨白,影片以畫面上數字標示出五個段落,依序揭示作為獨立電影工作者之外的其他面孔:他是與父母同住在小公寓的兒子、積極投入社會運動的抗爭者,也是新聞媒體眼中的「擋車哥」。故事從士林王家拆遷前一晚開始,以簡便的手持iPad鏡頭,拍下深夜聚集士林橋下的抗爭參與者,現場同步錄下的獨白,隨時記錄自己對當下情況的解讀,而當建商、都發處與警察都聚集起來,鏡頭的視線從平視逐漸轉移到高樓上方俯瞰,最終退至狹窄的室內,彷彿帶領觀眾跟著他的鏡頭,體驗抗爭者在現場的情景。當最後一道防線被衝破,頓失影像的黑暗中,聲音記錄警察向抗爭者施行暴力的事實。
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讓人想到艾未未《老媽蹄花》(2009)中,為了確實記錄成都警察對他違法監控與暴行,而在旅館房間藏起已經開機的攝影機,黑暗中拍下的聲音記錄,正證明了國家暴力的無所不在。而有時更甚黑暗中的控訴的是,當林聖文被身前身後的警察帶離現場時,他以iPad拍向自己,直面鏡頭的是他特寫中巨大的臉,即便他盡可能冷靜地描述自己所遭受的待遇,但這樣在影廳中逼近觀眾的一張臉,更強化觀眾直接被指定為對話對象的壓迫感,觀眾不得不面對,作為片中實際遭遇暴力驅離的抗爭者,又是本片作者的林聖文。
本片即是林聖文以自己的經驗,作為影片主題的「自畫像」,全片聚焦於他身在運動現場的種種行動與思考,而不同素材剪輯之間所插入的場記板,使數字標示的段落之間再切割為一段段的時間序列,彷彿自己不只是鏡頭之後的導演,更是鏡頭前扮演「自己」的演員。「個人」或「主觀」並不意味著耽溺或自戀,當電視轉播將運動描述成由特定「社運英雄」所喚起的、盲目的集體能量,其實是忽視這樣的社會運動,多是由眾多獨立的個人,與政府暴力拚鬥而成的創傷事件。像是,抗爭者必須在現場依憑個人的判斷,學習用自己的身體卡位、抵制驅離,或是,在怪手前建立起承受暴力的第一線人牆,拉攏更多人撐過深夜與清晨。於是,沒有團隊、沒有將攝影機換手給他人的餘裕,同時身為抗爭者與電影工作者的林聖文自己,就是現場唯一的主題。
當時間來到2014年立法院前的反核四抗議行動,手機畫面中一群人追逐質問時任立法委員蔡正元,本以為是由林聖文自己拍攝的主觀鏡頭,然而當人群散開,林聖文出現在畫面之內、擋在蔡正元的轎車之前。場記板再次切分,現場尖叫聲四起,在道路上以不慢的速度行駛的轎車,正前方是被拖行的林聖文,人群一邊喊著一邊追逐轎車,卻紛紛落後或摔倒,最終這位持攝影機拍攝的人,也被轎車遠遠甩下。但最殘酷的竟不是暴力發生的現場,當畫面呈現出一幀幀日後318佔領立法院運動的黑白靜照,聲軌中卻傳出蔡正元向其選民溫情喊話,以及對抗議示威學生的嘲弄與批評。
相較於今日毫無「中華民國」包袱,愉快接受中媒採訪的情境,回頭看幾年前高舉「人民」和「民主」語彙的蔡正元,便顯得更為諷刺。在蔡正元版本的故事中,趴在車上的林聖文,不再是名正言順的抗爭者,反而變成對媒體擠眉弄眼,有意在攝影機前演戲受傷的「擋車哥」。父母坐在家中看電視的影像,頻頻穿插在這些現場畫面之間,如同他們便是惡質媒體的目標觀眾,而始終沒有看向攝影機的父母,可能將在電視中看見身為兒子的林聖文,被政客與媒體扭曲後的不堪形象。至此,可以更理解導演為何將拍攝主題轉向自己,揭示其有著複數身份形象的自我肖像,並非是為了增加曝光、將自己塑造為「英雄」,也不是將自己的生命經驗作為個案,來隱喻更大的群體和背景,或許,只是更單純地,想再次拿起攝影機,奪回被政客、媒體所掏空的自我詮釋的權力。希望從無良媒體中過度曝光的「林聖文」,再次成為拿著個人攝影機、投身抗爭的「無名」群眾。
後續的影像從傾向觀點鏡頭,配合獨白的拍攝方式,轉為以現場群眾與抗爭者的中遠景鏡頭。在國道收費員自救會的遊行現場,短焦鏡頭從遊行隊伍身上,愈拉愈遠,將周圍遊盪散落的行人、遊客、居民與警察,都漸漸收攏在畫面之中,形成彷彿無中心的抗爭現場。之後,另一個更具衝擊力道的片段,是多名受警察拘捕的抗爭者在車上與警察辯論,其中一位面向鏡頭的警察,重複著媒體上醜化的說詞,無視他人激憤的批評和質疑,而抗爭者艱難又神經緊繃的日常,早已讓他們熟悉這些話術與暴力,從兩方的對話中可知,雙方早因大小事件多次接觸,而經歷這些令人滿目瘡痍的抗爭後,彼此的矛盾卻從未化解。
比起歌頌青春熱血或感傷於理想失落,本片揭露更多抗爭中的狼狽、困頓與創傷,影像佈滿更多無處宣洩的情緒,學運世代的觀眾或許在觀片時,更能同情抗爭現場的壓力與挫折,但非同溫層的人,會不會如同影像中詭辯、施行暴力的警察,立場倒向片中用以嘲諷守舊思想的片段,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律令和說詞呢?影像終究沒有清楚回答,選擇對話、進行遊說的是什麼樣的觀眾。片末,當公車即將從華山公園前往行政院,如同駛向2014年3月24日,警方以水車、警棍與盾牌,與抗爭民眾爆發流血衝突的那一天,雖然是近年國家暴力的代表性事件之一,卻也因媒體高度曝光而讓「暴民」形象,更深入一般民眾的心理。或許,這隱藏了一個更刁鑽的質問:若類似的事件重演,誰會為鏡頭前看似莽撞、粗暴、不理性,卻承受著警察暴行的抗爭者聲援呢?這是影片作者同時留給學運世代,也留給保守立場的電視觀眾的憤怒回望。
遺留人間的分身:《咪咪貓的奇幻之旅》
熟悉淡水的觀眾,看到片名大概都會心一笑,在淡水老街、碼頭和海灘的角落,總是能見到黃底黑邊的「咪咪喵」塗鴉,以雙腳站立、舉起單手的咪咪喵,可能還在下方寫有「小孩牽好」、「注意來車」的提醒,像是淡水名產一般的存在。不過,除了美麗的淡水風土人情,本片也關心著另一個當代淡水名產:清晨,從高處俯拍整個美麗淡水河出海口,前景有人在釣魚,然而遠方一隅卻是整排的高樓建築;牛在寬廣的草原上悠然自得,後景的山坡上是數棟正興建著的高樓。導演鄭治明不透過字幕或旁白發言,僅是以簡潔的影像構圖和剪輯,來傳達這個令人不安的情景。人在淡水,怎麼暢遊於大自然和老市街風光,都無法從視線中排除的,便是不斷增加的超大型建案。
下一個片段,觀眾看到一早上身穿著警消制服,下身還穿著四角內褲的「咪咪喵」,拿著香在街上拜天公,下一個鏡頭回到室內,「咪咪喵」正完成著裝,扛起瓦斯桶到車身也刷成黃色的小卡車上,準備展開他忙碌的一天,有趣的是,鏡頭焦距向背景中的電線桿上一拉近,一隻咪咪喵便畫在上頭。這位自稱「喵喵油氣捕捉器」,在信和液化煤氣行工作的林容生,即是淡海名產「咪咪喵」的作者,他所畫的咪咪喵,似乎無所不在。導演拿著攝影機坐上小卡車,陪著林容生東奔西跑、穿梭於淡海風景之間,許多重要的對話,也都是發生在車上或工作進行之間,像是對穩定收入的期望、離婚的挫折,以及對他稱為「夕陽產業的夕陽」的不安。而在素樸的影像中,總能看到林容生對浪貓、浪狗等小動物,以及對老淡水的柔情似水。當工作夜歸的青年或獨居老公寓的長者,急需瓦斯,接起電話使命必達的林容生,在工作途中時常停下來繪製「咪咪喵」,與那些溫柔提醒的文字,咪咪喵便像是他的「分身」一般,在每個角落守護著漸漸被高樓包圍、淹沒的淡水。
前一節寫到的《殺人之眾》和本片的配樂,皆是由電子音樂藝術家鄭各鈞製作,而不同於《殺人之眾》更為尖銳的噪音氛圍,本片配樂的元素,有些像是模擬或取樣自瓦斯桶撞擊地面的清脆聲響,和諧的慢板顯得溫馨,卻也給人略帶寂寞的感覺,而隨著小卡車漸漸往密集的大樓社區前進,相較於「咪咪喵」常出沒的、四處是榕樹草叢等新鮮綠意的老社區,冷色的高樓和柏油路之間非常空曠,沿路是各家建商的售屋廣告立牌,鮮少人車商家,只有一棟棟風格與設計皆一致的高級住宅,以及彼時還在建設中的淡海輕軌工地。
而林容生除了是瓦斯行負責人、關心淡水社區的老好人及咪咪喵的原作者,影片在中段以數張消防打火的照片,介紹林容生另一個更出名的身份和事蹟。聲軌引用的了新聞報導的片段,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熱心介紹著白天工作、晚上值大夜班打火的「義消林容生」,此時的他理平頭、戴著眼鏡、著正裝,戴著獎牌的他顯得如此年輕有為。然而,新聞中塑造出「義消林容生」的英勇、堅強、樂於助人的形象,更像是在小學公民課本上,或是在乏味的朝會上由校長介紹的好人好事代表,這樣拼命鼓勵民眾向其看齊的說詞背後,其實更多是「咪咪喵」林容生口中的「很多看不到火的火災」。畫面重返林容生四處送瓦斯的情景,一邊吃著早餐,乾笑提到前妻對他的不滿,相對於前面的歌功頌德,這個片段的安排顯得諷刺,他無奈自己的瞎忙,不僅重創自己的身心,也讓自己終究失去親人,過去到處救難,卻看不見自己的人生正時刻崩塌。
導演鮮少透露更多其人生細節,總是點到為止,不知道是林容生不願意傾訴,還是導演選擇不用這些片段,或許,這說明了導演製作紀錄片的態度,畢竟羅列人物隱私,為觀眾提供種種獵奇、具新鮮感的人生奇觀,並不會讓人更認識「咪咪貓」的思考與感情,而是需要給予人物充足的尊重與同理,如同林容生一邊在瓦斯桶上噴漆,一邊看向鏡頭說道:「感謝你把我當成一個人物在做記錄。」。也如同林容生帶導演去山間小廟拜拜時所言,唯有從神明的視角看出去的淡水,才會完全了解咪咪貓,觀眾隨鏡頭向山下的淡水市區,與傍晚海天連綿看去,這個由「咪咪喵」用心守護的風景,或許是他希望自己應當被認識的方式。
然而,接連出現畫面中,是美麗雲海前即將完工的巨型社區大樓,當鏡頭愈帶愈遠,剪輯的節奏愈來愈快,這些大樓彷彿無邊無際,鋪滿整個淡水海灣。一下子,顆粒飽滿的電子音樂,氣勢磅礡地進入前景,攝影機運動在樓層之間天旋地轉,以短焦鏡頭仰視的效果,更讓高樓建築聳入雲間,矩型與矩型交疊的幾何之美,搭配起明亮的快板節奏,這樣的音像組合根本是「淡海新市鎮交響曲」。然而,諷刺的是,畫面中呈現了在鷹架上毫無防護設備,以及風吹雨淋、高舉售屋廣告招牌的工人,這樣的美總是建立於對高工時、高風險勞動者的剝削,而這是本片最著力批判的時刻。
影片末段,入晚仍在送瓦斯的林容生看來十分疲憊,特寫下的雙眼渙散,數度停下車子吃藥休息,此時身體的異狀預示著他日後的辭世。鏡頭前,光線明亮的靈堂掛出林容生的遺像,照片中的他,頭上是齊整的可愛的瀏海髮型,穿著他的招牌義消制服、燦爛笑著,插入字幕告知在本片拍攝期間,林容生因病驟逝的事實,至此紀錄中止。影片未繼續著墨於此,直接將時間拉到半年後,在豔陽高照的一天,淡海輕軌總算建設完畢、通車啟用,捷運站口人潮大排長龍,是林容生未能親自見證的,象徵淡水地區開發盛世到來的一天,而這不惜花時間排隊,也要及早看見什麼呢?車廂內,乘客舉著照相機,討論著窗外彷彿無邊無際的豪宅社區大廈,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出去,都是這些大同小異的建設,而這可能已經是今日淡水最具代表性的風景了。
片末無言地陳列出更多各式各樣、無所不能的咪咪喵,像是在抵抗著「新市鎮」的成形:搭公車、彈吉他、變魔法的咪咪喵,甚至是摘星星,彷彿林容生仍開著他的小卡車四處跑、四處畫,繼續照顧著他深愛的淡水,繼續叮嚀著行人、騎士和遊客,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珍惜其他生命。即便林容生的驟世,將使他的肖像永遠保持在「未完成」的狀態,但他遺留人間的分身「咪咪喵」仍繼續遍佈淡水各個角落,堅持著其守護淡水的任務,而鏡頭最後停留在一個路燈桿上,被新的塗漆稍微蓋過的、未畫完的咪咪喵殘影,或許預告著這個淡水守護神,總有一天將被新市鎮的風景給遺忘,但未畫完的肖像永遠向所有機會敞開,永遠在等候有緣人的加筆、修復,以及傳承。■
▍延伸閱讀
676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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