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侯麥四季——愛情是人生的「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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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30

每每重溫侯麥的四季,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段落,必是《春天的故事》開場與結尾戲的對比,伴隨著貝多芬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春天》輕快的旋律,女主角珍妮回到與男友共住家中收拾物品的場景。在經歷過生命中的一些小插曲以後,侯麥用同樣的場景,去營造對比珍妮的變化。在與小姑娘娜塔莎的父親圍爐夜話戲,遊走在道德與情感邊緣的珍妮,被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說,「若你愛一個人入骨,你一定會忘記自己的條理」。這成為了珍妮感情的一個註腳。開場戲裏鏡頭緩緩掃過男友家中的一片狼藉,珍妮不情願地拿起男友的衣服想要為他收拾卻又嫌棄地放下,而結尾處,珍妮再次回到男友的家中,整理桌上已經枯萎的花,暗示了接下來她將會為他收拾的舉動。一個對「條理」極度敏感的哲學老師,似乎要在這一刻,學習如何放下自己的條理。當然很難得出結論,面對這個一直不在場的男友,她的感情就是愛他入骨,但對於珍妮來說,她也在自我學習,如何能更好地愛自己的男友。這也拋給鏡頭外的觀眾一個命題,有多少人,能真的愛一個人入骨?這是《春天的故事》,以及整個四季系列都在嘗試通過各種不同的角度,希望闡釋的愛情問題。深諳哲學,本身是虔誠天主教徒的侯麥,更希望通過愛情與哲學,與宗教,甚至與人類學,數學之間的辯證關係,去思考愛情賦予人類的意義。

有多少人,能真的愛一個人入骨?這是整個四季系列都在嘗試通過各種不同的角度,希望闡釋的愛情問題。

愛情對於我們來說究竟有多重要呢?《冬天的故事》裏,女主角菲莉絲一直在兩個男子之間游移,觀眾會覺得她自私,做作,一直三心二意,浪費了尤其是與充滿哲學氣息的藍顏知己路易之間的感情。在影片後半部,侯麥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寫路易對菲莉絲在感情上的治癒作用,他們一起去看舞台劇,陪著她的女兒去遊樂園玩耍,讓我們確定路易對她的愛。當最後這份愛徒勞無功,我們會覺得惋惜,卻又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在感情裏,總有人像路易這樣,只能在她的心中位居次席。我們大可站在旁人的視角去指責菲莉絲的種種,卻要承認她在感情當中的清醒與癡迷,她癡迷夢中的水手,癡迷看似鏡花水月的感情,也因為這份癡迷與執著,最終見證了公車上重逢的神跡。對於她來說,這是「帕斯卡的賭注」的勝利。找到早已與自己失去聯繫的前男友,是她生命的希望,她一直抱著這樣的希望與期待生活,她為愛痴狂的人生得到了上帝的回應,所以上帝(導演)讓她「信者得救」,一如他已經在《綠光》的結尾展示過給我們看一樣。但又有多少人可以把愛情當作一直堅持的信仰,看見美麗的綠光,見證久別的重逢?或者在我們看來,一切只是生命中的偶然與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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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系列裏,在愛情中不走運的不僅僅有路易,《夏天的故事》裏的瑪戈更讓人心碎。設定上與《冬天的故事》形成對照的《夏天的故事》,講述了幾個年輕人在夏日裡複雜的情感關係。作為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一種存在,瑪戈在男主角賈斯柏的心中永遠是第三人的存在,甚至還不能排到次席。他們一起在海灘上漫步,在樹林裏私語,分享所有關於他情感上的那些糾結與小秘密。瑪戈拋給賈斯柏的問題是,你相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嗎?對於賈斯柏來說,和瑪戈在一起,可以毫無顧忌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正如他在影片的結尾,還想相約瑪戈去島嶼,因為他對瑪戈的曖昧不是愛情。瑪戈回應他自己的男友即將回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巧妙又曖昧的回答呢?如果理解了她與賈斯柏在夕陽下的對談和哭泣,理解了她每一次語言背後藏著的那些妒忌,大抵會明白她對他動的那些小心思,並不僅僅想只做他的朋友。所以片尾她對他的回應,也是一種搪塞的藉口,聰明的女孩懂得快刀斬情絲,不再留戀不可能的關係。賈斯柏對於瑪戈來說,也是夢中的水手,水手歌謠的唱詞為這段關係劃下了句點:「我要出海遠行,留下瑪戈一人」。

侯麥接受採訪時說賈斯柏不是沒有個性的人,他只是困難的人。相比《冬天的故事》的菲莉絲逐漸清晰瞭解自己的心意,賈斯柏一如既往的困難,所以他最後選擇了逃避。他依賴瑪戈解決自己的困境,卻並不真正愛她。作為數學系學生的他,面對每一段關係都在思考和分析,運用邏輯去計算最後的得與失,只是年輕的他卻遠遠不懂愛情無法用邏輯去推演最後的結果。而作為人類與社會學家的瑪戈,就像是侯麥在片中的眼睛,去觀察與分析感情中的賈斯柏,呈現給觀眾他在道德與情感層面上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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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故事》裏講完年輕人的愛情,四季的最後一部《秋天的故事》(以拍攝和上映時間而論)侯麥把攝影機對準了中年人的愛情。以嫁女兒作為大的背景,為多年相識的老友續絃作為敘事的主軸,這個劇本的設定讓人不免想起小津後期的彩色片。一邊是兒子女友為她做媒安排舊情人大學教師會面,一邊是好友偷偷為自己代發徵婚啟事,更假扮她去摸清對方的底細,複雜又狗血的故事在侯麥的鏡頭下呈現卻如同秋日陽光般讓人舒適。故事停在瑪嘉莉與應徵男士傑哈的相識互有好感,留下了引人遐想的空間,而兒子女友最後與大學老師的同車離去,似乎也暗示了兩人舊情復燃的可能,每個人的感情走向都有了著落卻不點破,看似皆大歡喜,但狡黠的侯麥在片尾把攝影機的鏡頭放入跳舞的人群中,去捕捉伊莎貝在忽明忽暗的光源下微妙的表情,直至最後定格她的臉。真的皆大歡喜嗎?這顆片尾的鏡頭就像《夏天的故事》結尾裏瑪戈的藉口,藏著另一種訊息。

真正的愛情,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只需要等待時機成熟,他/她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就像秋天等待葡萄成熟透。這是侯麥想要分享給我們的愛情觀。

影片中伊莎貝與傑哈的數次會面,她都在反覆確認自己是不是他心儀的類型,到片尾婚禮上他們讓瑪嘉莉誤會的那次擁吻與哭泣,是否暴露了伊莎貝的小心思?劇作上的設定,讓伊莎貝與瑪嘉莉原本就處在強烈的對立面,一邊是城市人,書店出版商的知識分子身份,一邊是鄉下人,擁有葡萄園的果農(按照瑪嘉莉自己所言)。身份上的優勢,讓伊莎貝隱隱對瑪嘉莉擁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戀。所以傑哈沒有被自己吸引,而的確按照自己的安排對瑪嘉莉產生了好感,是否讓她最終產生了一絲失落,體現在片尾的那顆鏡頭裏?抑或她在思考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沒有與現任丈夫相遇,而是與傑哈首先相遇?影片以葡萄作為愛情的暗喻,與秋天的大背景形成呼應。愛情本身有其自己的命運,無法通過刻意的安排來獲得幸福,如同大學教師與瑪嘉莉之間。而真正的愛情,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冥冥中自有磁力的氣場,比如瑪嘉莉與傑哈之間,只需要等待時機成熟,他/她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就像秋天等待葡萄成熟透。這是侯麥想要分享給我們的愛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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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什麼?從《秋天的故事》再回到《春天的故事》,所謂愛情,無非是處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係。《春天的故事》裏的女主角珍妮,對「空間」如此看重,當男友離開了身邊,她便不願意留在那間公寓裏去收拾他們之間的狼藉,無論是物理上的還是情感上,她希望給自己留下喘息的空間,卻無意中成為了一段段情感關係的「闖入者」,一開場回到家打擾了表妹與男友的親密,到後來入住了娜塔莎的公寓,闖入了她的父親與其女友之間的情感關係,從空間到情感的雙重闖入。每一段愛情關係都是如此開端發生,到最後退出與她/他合住的空間,從空間到情感的雙重退出,作為一段關係的終結。

當然,更重要的是,在一段關係中,你願意為了愛情保留自己多大的「空間」?如同開篇的命題,娜塔莎父親對於珍妮的告誡,「若你愛一個人入骨,你一定會忘記自己的條理」。你和他/她之間的愛情,總需要有人退一步,放棄自我的「空間」,換來對這段關係的成全。如果事事考慮的是自己需要的「空間」,那每一段關係都無法長久,自己對自我「空間」的苛求,反而限制了自己的自由。所以珍妮在影片的結尾作出了讓步。但讓步不意味著妥協,好的愛情關係,依然可以讓你在其中保有自我,看見自我。而做到這一步,也許也並不真的需要愛一個人「入骨」,畢竟這樣的條件太苛刻,不是人人都是為愛痴狂可以見證奇蹟的菲莉絲,更多人只是想要好好享受每一段愛情帶來的愉悅。在侯麥看來,處於感情中平凡的我們,也許更像《夏天的故事》裏的賈斯柏,都是困難的人,困難在於猶豫是否開始一段新關係,或者如何結束一段感情早已冷卻的舊關係。所以我們總是習慣保持曖昧,習慣舉棋不定。但我們依然渴望當遇見他或她的時候,獲得靈魂上的共振,內心肯定這命運的安排,正是這未知與不確定性,讓真愛變得確定。侯麥電影裏那些為情感掙扎著的人物們,正是如此矛盾的我們的真實寫照。我們看侯麥的四季,似乎也在觀看我們自己。

在侯麥看來,處於感情中平凡的我們,也許更像《夏天的故事》裏的賈斯柏,都是困難的人,困難在於猶豫是否開始一段新關係,或者如何結束一段感情早已冷卻的舊關係。

無論是愛情與哲學,愛情與宗教,愛情與數學,或者是愛情與人類學之間的辯證關係,它們可以闡釋愛情的某一個側面,而並非愛情的全貌。在侯麥的鏡頭下,在四季故事裏,愛情或者說感情關係變得更為複雜,並不如同傳統定義的那麼純粹。比如《秋天的故事》瑪嘉莉兒子女友對自己懷有超越一般道德上的情感,又或者是《夏天的故事》瑪戈與賈斯柏之間非一般「友誼」,四季系列的每一個故事,都在提供一個情感關係複雜的文本,讓觀眾去拆解敘事背後的動因,去感受裡面每一段的人物情感體驗,就像侯麥在他以往的影片中所做的那樣。但四季系列的雋永,更在於融合了他一如繼往的古典主義深厚學術功底的同時,更深刻呈現了愛情的多樣性,直到今天依然為處於情感困局的男女們提供一種解題路徑。畢竟從古到今,愛情永遠是人生的一門「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