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噴嚏》:缺乏內在成長的英雄旅程
2020年台北電影節,塵封六年、終於問世的九把刀小說改編電影《打噴嚏》在神秘場放映。我無緣於影展觀看,只能在上映當日傍晚,選擇一家鬧區戲院觀賞。奇妙的是,觀看過程中,我的心思卻帶我回到影展現場,讓我想起今年那支固定會在影展電影開頭播放的「HIS CAFÉ」廣告。
「男人,為什麼扛/為什麼撐?因為可靠,才有男人樣」,這條廣告標語在本屆台北電影節激怒不少觀眾。回到在我眼前放映的《打噴嚏》,我猜這個語境就變成:「男孩,為什麼扛/為什麼撐?因為愛妳,心心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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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噴嚏》的故事描述在一個「超級英雄存在」的架空世界中,孤兒王義智自幼開始單戀與他一起於孤兒院成長的心心姊姊。為了成為心心姊姊理想的勇敢男人,王義智全心全意投入拳擊,以「不倒俠」的姿態,死守打不倒的韌性。最後,終於成功在生命的終點使出「居爾一拳」。
「居爾一拳」,是九把刀不管在任何創作中都喜歡自述的概念,結合他的價值觀(熱血、豪氣、不世故)與創作方法(將一連串事件積累到最後一刻,做總結式爆發)。這個概念在九把刀的編劇創作中亦多有體現,如《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等一個人咖啡》(2014)等作品。影評人鄭秉泓便曾分析,「居爾一拳」的敘事概念即是一種包裝過的宿命論,讓電影產生解壓縮式的爽快感。《打噴嚏》故事本身是「居爾一拳」一詞的由來,自然也在敘事中使用這種方法收尾:義智相信他這輩子的所做所為,都只是為了引導自己來到故事結尾的位置,並且也只能在這裡,他才能完成他人生的意義——回應心心姊姊在他眼前曾經實現的保護者身影。
敘事以實現這個終極目標為前提進行,其實不令人反感。但是,九把刀本人改編劇本的細節拿捏,卻降低了義智接受事實與同理他人的心理描繪,讓電影的角色曲線缺乏內在成長。
在原著故事中,義智先透過音波俠在戰鬥中為了保護他人負傷這件事,跟自己在拳擊場上為了證明自己而負傷做對比,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而後,他又觀察到心心對負傷音波俠有奮不顧身的關心,進一步意識到他們是真心相愛。在這兩項認知的鋪陳下,義智才反應出下一個結論:就算不能成為心心的男朋友,在關鍵時刻,他仍然願意為了保護她而犧牲生命。
改編電影中,這個重點心理描繪被削弱,包括義智對於被遺棄的掙扎情結,也被往後推為背景。義智在尾段打鬥持續將音波俠視為假想敵,包括他對於「沒有超能力」的強烈焦慮感,都停留在一種虛假的想像:「只要我提升自己的能力、地位、決心,我就能追到心心姊姊」。這個虛假的想像,最後體現在一處原著中沒有的情節,就是當義智最終使出居爾一拳之後,他詢問心心,自己是否已經成為最勇敢的男人,而心心也給予他肯定的答覆,願意完成諾言、嫁給他。
在創作者眼中,原著與改編電影或許仍是同一個故事,也或許不是。電影畢竟是一個極其巧妙的經驗活動,不論觀眾是否先閱讀過原本的故事,這些細節變動都導致敘事重心轉移。觀看故事時,常常一兩個微小的細節就能打動觀眾,反過來看,也常常就是一兩個微小的細節,會全盤翻轉觀者對於故事的理解。我們要反思的是,義智在電影尾段被編劇賜予「祝福」,可是他的內在成長在這部故事中到底是甚麼?在原著中,這個成長是當他得知自己無法佔有時,仍然確認自己有愛人的能力;在電影中,我們則看到他沉浸在自我犧牲,與女孩對他許過的童稚諾言中。
九把刀的創作全盛期,恰巧是我的學生時代。我相信與我一樣曾在國高中課桌下偷看九把刀小說的同齡人,心裡或多或少有一點「九把刀情結」。他的故事中慣常出現無所畏懼、不太在乎別人感受的少男;「就算妳不會愛上我,我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讓妳感受我心意」之傻勁,加上一點「我就爛,但我就愛妳啊」的氣質。這種描繪,對少年來說別有安慰效果,看他的故事,讓人對於「或許她有一天會愛我」產生信心。
中二情懷的主要症狀,是缺乏同理心,當少年的愛意過剩,死咬著牙很快就不只是讓自己狼狽,也容易帶給對方實質的困擾。我們如何去區隔「熱血追愛少年」與「我對妳的愛是全世界最特別」之恐怖情人?如何去相信那種發於生命早期的男孩稚氣,在我們成長之後,不會對愛人造成傷害,而是能轉化為保護者與自我認同?一部分要件來自對他者同理心的建立,與自己心態的圓融:愛持續存在,但它的形式能變化。
在這個面向上,《打噴嚏》的電影敘事實有這樣的曲線危機,就是我們看不到義智的內在心態是如何讓他脫離孩子氣,並且真正去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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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之外,仍要強調電影整體製作上的另一處干擾,是對於架空世界的描繪失調。《打噴嚏》小說是九把刀天馬行空的紙上發揮,些許融合美國超級英雄漫畫世界與台味細節。電影依然有此野心,於是我們看到地方警察的裝配看來仿美、義智上擂台的獎金由美金支付。
然而,回過頭來,台灣街景、街邊路標路牌,時而藏妥,時而以真面目示人,譬如「國賓大飯店」的正面遠景,看來似乎是場地贊助的合作結果。故事究竟發生在何處,理應是一架空世界,但故事所在地仍是台灣?若是如此,美術細節實有可再加強之處。作為一部商業娛樂定位之作,題材再怎麼狂想,視覺細節設定仍得做到一絲不勾,方不令觀眾出戲。儘管苛刻,仍不得不提。
身為一個觀眾與讀者,對九把刀的創作印象,總結會聯想到日本少年漫畫、八〇年代後香港電影元素,還有以金庸為主的武俠情懷。他的電影仍然是有趣的,他標誌性的熱血傻氣建立出一種模式,在《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對臺灣青春愛情片型有重要突破1,《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2017)也在台灣近年的驚悚類型嘗試中,有著詭譎的異流趣味性。我始終在想,以小說家身分被記憶的九把刀,或許在電影創作會走得更遠。即便我並不喜歡《打噴嚏》的改編成果,仍如此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