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與島國人的最初時光:林強全新配樂《台北之晨》與《持攝影機的男人》
2020年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行的「經典無聲電影」DVD,同步收錄兩部臺灣早期的無聲實驗紀錄片──白景瑞《台北之晨》(1964)與劉吶鷗《持攝影機的男人》(1933),並由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主導聲音製作,探索聲景(Soundscape)、都市空間、影像記憶、實驗音樂的可能性。
事實上,《台北之晨》拍攝當年已是有聲電影的時代,只因不符當時「健康寫實」風潮,計畫中止,聲部意外缺席,直到二十一世紀才以默片形式首度問世。經由林強重新配樂,除了賦予兩部未竟之作全新的當代視野,更帶有時代流轉的意味。
大多《台北之晨》中的舊時代台北容貌,既無宣揚戰後市井美好生活,亦無政治正確的話語,鏡頭聚焦在禮拜、儀隊、紡織女工的按表操課,漸次推移出一個集體勞動的白晝,隱含對社會階級的冷靜批判。影片前段,配樂低抑沉靜,充斥著懸疑式的小調,為往後城市暗面的藍領蒙太奇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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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0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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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蒸氣火車進站、平交道柵欄緩緩升起,藍領與白領階級展開忙碌的一天,電子聲響便跟著城市加速運轉起來,變得圓滾滾、活跳跳,近似於德國電子音樂人Oval的早期作品中,充滿毛邊與粗顆粒的聲響紋理,經常崎嶇且不平坦。
《台北之晨》所搬演的聲響行動,大多取自故障音樂(Glitch Music),一種發跡於1910年代噪音藝術的美學形式。聲源通常是受損的錄音設備,如CD跳針、失真、死機、黑膠刮痕等,具有栩栩如生的機械性;歷史上最早的故障音樂作品,忠實紀錄了二十世紀初歐洲的現代化瞬間,如《城市的甦醒》(Risveglio di una città)、《汽車與飛機的相遇》(Convegno di automobili e aeroplani)。這些由第二次工業革命所生產出來的聲音,作為故障音樂的精神原鄉,也貫穿《台北之晨》鏡頭下的六零年代,臺灣由農業社會步入輕重工業的都會景況。
原本只發生在學術界的故障音樂,經由Oval正式引渡到電子音樂領域。初試啼聲的《Systemisch》(1994)和《94diskont.》(1995),讓故障音樂初有環境音樂的溫潤特質,更加庶民,德國躍升為新一派故障音樂的發源地。
當時正值九零年代。那個夏天,東德的青年將身體靠在柏林圍牆邊,聽著大衛鮑伊(David Bowie)在牆的另一邊唱著《Heroes》而掉下眼淚時,他們並不知道冷戰即將結束。柏林圍牆倒榻後,東西德正式統一,臺灣則進入解嚴後搖滾百家爭鳴的年代。野台開唱、春天吶喊將音量轉到最大,眾搖滾巨星在新型場館文化之下冒出新芽、百花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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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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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來自彰化的林強,拎著行囊搭上一輛北上列車,展開他創作生涯的起點。1990年的首張專輯《向前走》,讓他一夕間成為大賣四十萬張唱片的當紅偶像,橫空出世,甚至開啟新台語歌時代,一直到1994年劃時代的《娛樂世界》後,才淡出演藝事業,正式轉換跑道。細數林強迄今二十五年的電子音樂與配樂生涯,從坎城影展電影原聲帶大獎,作品登上巴黎時裝週,到坂本龍一、雲門舞集、《眾聲之所》和《白晝之夜》的跨界合作,已然成為最朝國際「向前走」的臺灣音樂人之一。
身為侯孝賢的御用配樂家,很長一段時間,被世人所熟知的「林強」,已和各式各樣大動作的虛構年代與造景畫上等號,如《三峽好人》長江上游的工程建地、《千禧曼波》世紀末的舞廳與夜生活、《刺客聶隱娘》群雄割據的唐朝古寺、或者《路邊野餐》貴州黔東南的亞熱帶邊陲,都有林強的配樂在眾影迷的耳邊貼壁而行。
因此,當那享譽國際、飛向「頭也不回的現代性」的林強,在近一個世紀後,以聲音重述《持攝影機的男人》裡的藝陣、人力車、裹小腳、舞龍舞獅那些日治時期的臺灣庶民群像,其實是他生涯「大航海」跨度的電影時空間中,極少數真正意義上的臺灣鄉土。
令人動容的是,在此林強採用經典環境音樂(Ambient Music)的姿態,收起聲響的武裝、戲劇性臉孔,沒有大起大落的拍點,而只是淡淡地貼著鏡頭下的南臺灣地景,特別是〈人間卷〉,一處三代同堂、老式庭院的封閉時空,那總是過曝、亮晃晃、沒有色彩的人事已非。
你幾乎能看見那個九零年尚未封嗓的林強,預言性地,在〈天和地〉中用台語唱著「待在田中的老阿伯/拿著一隻鋤頭帶斗笠」,彷彿時間倒轉,火車倒行,極簡成為他面對這塊土地的純粹形式。這樣的轉身,也經由對創作人地理故鄉和音樂生涯的回溯,有了內在的褶皺和景深,映照出島國記憶裡最深也是最初的時光。■
本文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