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屋》中的復仇女與廢物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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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4

很奇怪,大林宣彥的首部長片《鬼怪屋》(1977)也許能算是女性復仇電影(female revenge films),假如它有明確的復仇對象的話。說它奇怪,當然不是指向大林宣彥的生理性別,畢竟,電影史上也出現過不少由男性執導的女性復仇電影,當中不乏經典,例如梅爾.扎奇(Meir Zarchi)的《我唾棄你的墳墓》(I Spit on Your Grave,1978)。《鬼怪屋》奇怪,乃是在於復仇對象的失蹤。女性復仇電影往往以女性受害展開,隨後講述受害女性如何絕處求生,心境也從起初的害怕漸轉換為憤怒,於是便開始計劃復仇(這經常包括肉體與精神上的自我鍛鍊及連結其他受害女性),並在結局前向加害者尋仇,而電影則在復仇時的快感與復仇後的解脫中結束。這類電影大多有明確的加害者,亦即後來被復仇的對象,而這個加害者/復仇對象99.9%會是男性。在女性復仇電影中,男性是可恨的,因此必須死。然而,《鬼怪屋》中的男性都不怎樣重要,不重要到難以對他們產生恨意,而死者又以女性居多。這樣的「性別失衡」使我們難以把《鬼怪屋》與女性復仇電影直截了當地劃上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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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未必要把《鬼怪屋》套進女性復仇電影這個電影類型來解讀,電影類型也只是切入電影的其中一種進路;不過,大概沒有別的電影類型比女性復仇電影更毫不忌諱地大談仇恨,尤其是女性的仇恨。《鬼怪屋》看似一部難以分類的奇情電影,最方便的說法也許是「邪典」(cult)。雖說方便,但並無貶意,向來,《鬼怪屋》也十之八九會被放進邪典電影的脈絡討論(例如,2016年在香港舉辦的「『溝』電影節」〔『溝』粵音同“cult”〕共放映七部電影,《鬼怪屋》為其中之一)。然而,無論是奇情或邪典,片中的「奇」與「邪」其實都離不開女人的仇恨與復仇,最奇怪與最邪惡的角色,莫過於(女)主角Oshare(オシャレ,指時尚)的姨母(片中並無重要得可稱為主角的男角,似乎也不用特別強調「女主角」)。她獨守座落於郊區的祖傳大宅多年,直至年幼喪母的Oshare因父親有意再娶,不欲與父親及其未婚妻共度暑假,才冒昧去信久未聯絡的姨母,請求她開放家居,讓連同自己在內的七位女高中生去渡假。後來,我們知道姨母那封和藹可親的回信只是笑裡藏刀的誘餌,引誘純真而毫無戒心的少女們,一步又一步地落入那棟吃人大宅的血盆大口中。難道說姨母本來就是巫婆,還是說她與大宅在歲月的流逝中融為一體,又抑或姨母也是受害者,比少女們更早一步被大宅吃掉?無論如何,姨母與大宅都是仇恨與怨念之所在,而《鬼怪屋》的劇情主軸是在少女們抵達大宅、Oshare與姨母相認後才展開的。如此一來,《鬼怪屋》的主角不必然就是Oshare,也可以是姨母和與之共生的大宅,尤其是Oshare最後進入了姨母的世界,與姨母及大宅融合為一。當Oshare(那到底還是Oshare嗎?抑或是姨母或大宅,又或者三位一體?)在結局裡把前來探望她的準後母關進大宅,暗示即將大開殺戒,也就完成了貫穿整部電影的復仇計劃。

復仇的背後是怨念,姨母的怨念來自等待,等待是一個很「女性」的動作。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女人總是在等男人,等他們開口告白,等他們下班回家,等他們打仗歸國──後者正是姨母的寫照。或者在現實生活裡,男人也等女人,例如等她們上廁所,畢竟女廁總是比男廁更容易人滿為患,但不會有文本專為男人等女人上廁所而寫,倒有許多文本是寫女人在等男人的,《鬼怪屋》亦是其中之一。姨母等的是去打仗的情郎(由三浦友和客串),對方出征前,已與她論及婚嫁,並說好一回來便完婚,豈料卻戰死沙場,姨母不願相信,便花了一輩子等那回不來的人。這段背景設定固然有諷刺二戰的意味,也與大林宣彥後期作品更明確地透露的反戰意識遙相呼應。反戰的(日本)導演並不罕見,值得注意的倒是反戰訊息是以什麼手段傳達的。大林宣彥在這部把他送進影壇的處女作中,選擇了以女性復仇來傳達反戰訊息。戰爭帶來仇恨,因此要復仇,這並不難理解,但既然姨母悲慘的一生乃是戰爭所造成,她復仇的對象理應要是與戰爭相關的人物。少女理應是戰爭的反面,未經世俗玷污的她們象徵著與戰爭相反的一切,卻跑錯棚似地成為了姨母的復仇對象。為什麼會這樣呢?在《鬼怪屋》中,女性復仇的原因不是男性加害(戰爭或可理解為陽性,但姨母並未直接受情郎所害),其結果也不是報復男性,反而是女性受害。女性復仇導致更多女性受害,這樣一來,似乎很難說《鬼怪屋》如同女性復仇電影般解放了女性,讓她們爽快復仇,得以解脫。

但是,《鬼怪屋》無疑是一部觀賞起來異常爽快的電影,或許這份爽快並非來自復仇。姨母到底是否從復仇中獲得解脫呢?似乎不,復仇並未令她脫離大宅,而且使更多女性被困大宅。然而,《鬼怪屋》以鄉村音樂、用色鮮艷的畫面與誇張的演技等所營造的喜劇氛圍,使觀眾難以認真地為受害女性難過,因而避免得出過於簡化的說教式結論──復仇是不好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呢?某程度上,姨母的復仇雖然害死了少女,但也變相使她們免於落入女性復仇電影中常見的女性受害情節,諸如被劈腿、被強暴。而正如本文開首指出,女性復仇電影中的加害者/復仇對象通常是男性,那麼,《鬼怪屋》則是連這樣負面的角色也不留給男人──男人什麼都不是,或者才是最終極的女性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