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蔡明亮《日子》:日常的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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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30

「這是一部沒有對白的電影。」當《日子》的開頭,大大上著如此的字樣,在場為了蔡明亮而前往觀影的媒體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笑聲。入選第70屆柏林影展主競賽的《日子》,是蔡明亮的最新作品,不僅在影展上獲得正面評價,也深受評審青睞,榮獲泰迪熊獎評審團獎。影片沒有過多複雜的劇情,只有生活影像的鋪排,洗菜、洗澡、生火、煮飯這些再日常不過的瑣事,時而坐於椅上,時而躺於床上,又或在台北、香港、曼谷三座城市間漫遊,休閒的生活氣息瀰漫於影像中。蔡明亮透過四十六顆鏡頭,承載日子的分秒流動,讓觀眾看著小康與亞儂兩人片刻須臾的愛撫,一首歌,即是「永恆」。

《日子》散發出的寂寞芳心,不僅令人聯想起早期蔡明亮所擅長的語言風格,不論是《愛情萬歲》(1994)中,楊貴媚、陳昭榮、李康生巧住於同一層公寓裡,避不見面的他們,卻又思念著與彼此相遇的片刻;在《河流》(1997)裡,小康雖與父母同住在名為「家」的屋簷下,三人卻形同陌路般,各自於不同的空間,尋找著寂寞的慰藉;《洞》(1998)因二十世紀末瘟疫的發生,讓人與人的隔離產生了內心的「空洞」,住在上下層的男女房客,打探著彼此的生活,諜對諜的試探誘發著趣味。當天花板不再是阻礙,心與心的距離,逐漸透過手與腳的接觸,填補空虛的他與她。

然而,《日子》仍與蔡明亮於2012年展開的「慢走長征」影像創作計劃,有整體系列性的連結。有如像是《西遊》與《沙》的靜謐感,當小康身穿紅色架娑,身處在異地慢行,緩慢流動的電影語言,正與《日子》不疾不徐的生活節奏有所呼應。而對照《無無眠》,同樣的洗澡畫面,對剪男子們的身軀與面孔,電車掠過的聲響,持續劃破夜空的寂靜。儘管每個場景看似有所雷同,但卻在細節中分出差異,在蔡明亮的編排中,從早期利用空間裝載寂寞,到近年通過人物的互動行為,延展出當下角色的情緒。是迫切的鄉愁也好,是渴求心靈的撫慰也好,都讓每格影像展現其獨特的存在。

這或許就是《日子》的優點,蔡明亮並非刻意區分紀錄或劇情,而是他保持著手工電影的質地,優雅從容地將「日常」的模樣刻印在他的鏡頭下。看似只是簡單的紀錄、隨意的談話,卻在蔡明亮精巧的安排中,無須言語的傳遞,只有靠著鏡頭之間的串接、主角們的眼神傳情和肌膚之親的特寫觸碰,即傳遞出最真摯的情感交流。甚至小康送給亞儂的音樂盒信物,悠揚傳出卓别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 1952)所寫的曲子〈永恆〉(Eternally),簡單的幾個音符,便令人回想起因相遇產生的短暫愛火,牽繫起在異地的寂寞兩端,素不相識的小康與亞儂。

有時候,生活何嘗不是亦真亦假,虛實雜揉?如果對費里尼來說,「夢是唯一的現實」,那在蔡明亮的《日子》中,也巧妙疊合著虛構的戲劇和真實的人生。遙想二十多年前,在《河流》中的小康,脖子生了一場怪病,戲裡的他騎機車總歪斜摔倒,手一直扶著那好不了的脖子;多年後在《日子》裡,現實的李康生卻經歷了中風,脖子仍有尚未痊癒的隱疾,而蔡明亮也適應著李康生的健康狀況,停停拍拍,電影中也出現蔡明亮陪伴李康生去針灸的畫面,導演更以畫外音現「聲」,安撫著李康生承受的病痛之苦。

「《郊遊》之後/我沒有再寫劇本/卻沒有停下來/我用幾年的時間/以小康慢走的概念/完成了八部影片/而現實生活中的小康/同時經歷一場莫名的病/生病的模樣/令人不敢正視/因為病得太久/有時我就拍下來/拍來做什麼也不知道。」蔡明亮闡述著與李康生在《郊遊》後的日子,三年前他偶然在曼谷,透過視訊看見在簡陋房間做菜的寮國外勞亞儂,讓他飛過去與其認識。1991年,蔡明亮拍攝《小孩》時,偶然在一個青少年聚集的電動遊樂場理,發現了沒有受過任何表演訓練的李康生,他也為李康生撰寫了《青少年哪吒》的劇本,兩人更合作至今;多年後,蔡明亮與亞儂相遇的緣分,也再次開啟了《日子》的拍攝旅程。

耗時四、五年拍攝的《日子》,不能再用既定的電影類醒去框架它,或許它也不再是部電影,是小康與亞儂的《日子》,也是這些年來蔡明亮和李康生共度的時日。更多時候,影像所透射出的,其實就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看似雲淡風輕的《日子》,實則卻像化骨綿掌,扎實擊中每個人內心最深處的孤獨。蔡明亮再一次證明他的大師功底,回歸電影最原始的本質,運用精簡的鏡頭數量,聚焦在角色的狀態與情緒,慢慢地鋪層、累積、醞釀,最終淬煉出生活最純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