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生理病態是皮,女性創傷是肉
從冰塊、彈珠,再到圖釘,沁涼、圓滑、尖銳,光是想像物品在口腔內咀嚼摩擦,就足以讓人不安顫慄。在明凈繽紛的視覺衝擊下,這些畫面在《吞噬》(Swallow, 2019)中一再上演。那是年輕少婦杭特(海莉班奈特飾)的私密日常儀式:將「戰利品」吞嚥、排泄、洗滌,而後展示。
《吞噬》是美國新銳編導卡洛米拉貝拉戴維斯(Carlo Mirabella-Davis)的長片處女作,顯然,他不打算輕易放過觀眾。這回,尋求與片中人物共情的觀影策略並不奏效,相反,我們卻需要強力克制過分敏感的感官,在生理上阻卻與人物共感,方能迫使自己繼續看下去。
當然,比起那些「臭名昭彰」、引起強烈觀影不適的重口味心理驚悚與肉體恐怖片,《吞噬》還是小巫見大巫。《切膚》(In My Skin , 2002)描繪女子剝解身體、甚至吃掉己身的自殘幻想,《潮濕地帶》(Wetlands, 2013)拍攝叛逆少女讓人瞠目結舌的骯髒記事,《肉獄》(Grave, 2016)書寫被壓抑的素食家庭女孩對肉體的飢渴。是的,單以文字描繪就讓人坐立不安,更遑論將血腥赤裸的禁忌影像釘在眼前。
然而這樣的光怪病態一方面雖令人作噁,另一方面,卻也讓我們對攪和其中的視覺快感無可辯駁。爭議性的影像就彷如裂縫,不小心洩漏了那些或也曾在我們心尖閃逝而過的狂野雜想。當道德在現實中完美擒縛躍動心頭的脫韁之馬,影像卻肆無忌憚地將恐懼極致化,並允諾觀眾隱身暗中,在大銀幕上羞恥地賞玩那些不堪的慾念與癡迷。《吞噬》亦是如此,即使在前衛激進程度上算不上驚世駭俗,但它依舊選擇以獵奇吸睛為籌碼。
不過,比起《嗑到茶蘼》(Enter the Void, 2009)或《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 2013)在驚悚框架內嘗試涉足靈與肉的辯證,或營造迷幻懾人的視覺體驗,《吞噬》的動機顯然更加素樸,它甚至無意對「異食癖」拓展更深層的醫學剖析。
這事實上也牽繫到本片的另一類型屬性,即,將鏡頭對準被困限家中、於關係中處於弱勢、甚至居於精神崩潰邊緣的女性。片中,杭特梳著50年代流行的鮑伯頭、除了美滿婚姻別無所求的家庭主婦形象,幾乎是直指戰後已婚女性多留守家中的美國社會景況。事實上,本片的原初概念也正是源自導演祖母在50年代的親身經驗。片中,杭特和丈夫瑞奇的模範夫妻身份,就宛如《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 2002)中的夫妻翻版,甚至與杭特惺惺相惜的中東看護和《遠離天堂》中的黑人園丁,也能成立同為政治邊緣角色的對應關係。令人不勝唏噓的是,不論年代如何設定,這般隱忍的女性處境倘若放諸當下,依舊不違和。
近期電影如《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2020),講述恐怖外殼下女性對無形監控的逃逸,也是以此為內核。又如《控制》(Gone Girl, 2014),說的也是妻子從「完美」婚姻抽身而出、頑抗反制的復仇故事。甚至調性較為素淡的《82年生的金智英》(Kim Ji-young, Born 1982, 2019),揭露的同樣是失聲女性的家庭困境。細細一想,被附身的產後憂鬱婦女,與吞嚥異物的懷孕女子,不正互為工整的參照嗎?就像金智英是藉著他人之口說出心聲,杭特更是藉由掌控口中之物延燒生活熱情,她們爭的都是對自我和人生的主控權。
然而,與這些電影迥異的是,即使《吞噬》在前段鋪陳了杭特在家庭關係中被忽視與制約的種種——她的發言屢被打斷,丈夫甚至發表了一番對妻子髮型的見解,故事後段卻並未執著於翻轉夫妻關係。隨著杭特的身世秘密浮上檯面,那才是本片在噱頭妝點下的真實形狀,也是這部電影令人有些意外的地方。當杭特逃出家宅,故事也褪下異食癖的華衣,走向對女性個人創傷的溯源。
從這層意義上看,或許《吞噬》在軌跡上和希區考克的《艷賊》(Marnie, 1964)是相近的。在《艷賊》裡,女子瑪爾妮竊盜成性,拒斥親密關係,但層層回溯,都指向那起家庭事故的童年陰霾。
這麼說來,海報上淹沒在一片紅光中的杭特,還真是像極了《艷賊》裡因腥紅刺激而次次被挑起恐懼幻象的瑪爾妮;如同杭特一一羅列戰利品,瑪爾妮也會在行李箱裡清點贓物;母親在陰影中敲門,是瑪爾妮翻攪千百遍的噩夢伊始,而在《吞噬》中,丈夫在獲悉杭特懷孕時欣喜奔走的身影,同樣是以極富隱喻意味的倒影呈現。
當然,《艷賊》重在對當年謎團的追索,甚至放諸今日,這種完美男性拯救迷途女性的經典戲碼也是典型「政治不正確」。《吞噬》雖然沒有這層顧慮,但它也摒棄了對當年之事的再現,一切處理僅憑口頭回述,含蓄得多,或也可說,是便宜行事得多。
有一點不得不令人質疑的是,即使是在六〇年代,《艷賊》對精神分析的純粹演繹都難免過時,那麼《吞噬》呢?作為某種程度上的犯罪產物,杭特不被期待的「骯髒」出生讓她在自我厭棄與取悅他人中顛簸成長,而漸漸外化為病態的行為模式。最終,她藉由與當事人的對峙和解,和對自我身體主宰權的重拾,展開了人生新頁。這無疑是動人的成長歷程,但難道就不是對精神分析的簡易重製嗎?每個脫序出格的個體都能尋得一個童年歸因,醫治創傷,而後重生。這樣的假定固然令人振奮,卻也因太過明確單一,而叫人戰慄。事實上,又有多少「個案」是在混沌中懸而未決的?
比起稍嫌武斷的敘事,《吞噬》在空間上遺下了更多曖昧地帶。無論是以一面面鏡像暗示真實與虛假,以及杭特隱而未現的另一面,還是那值得玩味的最後一鏡。稀疏平常的公共廁所內,紀實感極強的影像捕捉著女人們的進出流動。影片在那一刻終於徹底卸下生理病態的類型之皮,返璞歸真,步入日常。新的一天看上去很平凡,但也正是在那不起眼的浴廁內,有一個女人剛剛拭去傷口,做了人生的重大決定。即使這些決定在大多時候無人知曉,「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