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彩虹之後的光譜,雜談《她他》、《未命名》、《軍犬》、《偷偷》
當我們討論電影裡的性別時,我們討論的是什麼?
常見的討論方法,是把性別視為一種「議題」。電影作為一種高度複合的敘事媒介,並且與現實有著千絲萬縷的再現或反應(映)關係,可說是以某種看待世界的特定目光,所拉出的一條「現實的漸近線」,肯定乘載著可被解讀出議題的空間。然而電影不是只有議題,亦有屬於此一媒介的特性。此外,太高舉議題的重要性,也像是把電影當成教化工具,在更加推崇文以載道、社會關懷的評價體系風氣下,似乎讓一些微妙攪動觀者感知,卻不甚表露高大上企圖之作,有著被邊緣化的可能。
因此,與其去看電影講什麼議題,不如去看它如何攪動我們怎麼看世界,視之為「一扇再認識世界的窗」。既名之窗,有窗必有框。同一世代、相似背景者,因個體生命與經驗的必然有限,其目光之交集,難以避免地,趨於建制成某一套習以為常的框架,望向某一道同質性高甚至刻板的風景。在此前提下,無論是新的世代或異質背景者,因其生命經驗不同而持有的新觀點挹注,對於拉大性別光譜與增加對個體差異的理解,無疑是重要的。
今年金穗獎,適逢同婚專法通過後的第一年,興許是大時代下的共同傾向,有幾部入圍作品,不見得高舉性別乃至任何議題的大旗宣道,卻能感受到這些年輕世代的創作者,對於性傾向、性別氣質、性別認同、性別角色等等之於生理性別的滑動可能性,有著比過往世代更高熟稔的理解,彷彿就內建於DNA內。他們輕易地繞過異性戀框架,甚至「繞過」這件事也不是重點,無須大驚小怪,感受並表現著在此多元、開放、包容環境下,更進一步的命題。
傾斜與水平:《他她》、《未命名》
一男一女,青梅竹馬,單車雙載,女生站在後輪的輪軸上、雙手搭著男生的肩。在台灣頗為氾濫的青春校園影像裡,類似畫面並不少見,而且似乎總會走入某種異性戀愛框架。開場不久我是這樣想的,然而由陳可芸執導的《他她》很快就超越我的想像。
故事在說,古靈精怪又在關係上主動的女生(電影也以其旁白帶出),決定在七夕之夜,以色誘男生作為告白。如此對於性與愛的渴望,有一種不是很好聽的說法是「肉食」,立刻一反傳統溫馴的女性形象。反觀男生在關係上居於被動,捲起袖子、敞開制服鈕扣,造型與言詞帶點痞感,但大體上又盡力配合女生。可是《他她》並非一齣「肉食女」與「草食男」的浪漫愛情戲碼,而是一場對彼此角色預期錯誤下的學習與成長。
聽過一些女性朋友說,她的告白對象老是gay,有點滑稽卻能想像,《他她》就是這樣的故事。男生外顯的雄性面像是一種偽裝,深櫃裡藏著纖細善感的陰柔的心。她愛著「暖男」的他,但他當她是「閨蜜」。作為一部25分鐘短片,《他她》沒有走入女方試圖掰直男方這類喜劇路線或其他發展方向,而是延長了「領悟」前後的不容易。女生抗拒認清現實而終至尷尬的主動出擊,男生為了證明自己不是gay,試圖與女生做愛,這些橋段都隨著影片從黃昏開場進入下雨的黑夜後,每一個鏡頭裡冷暖色調與潮濕感的精心部署,增添悲劇性。
可是《他她》還有一個來自創作者的溫柔凝視。一夜過後兩人復合,各自帶著許願用的摺紙星星來到約定的廢墟。兩人用一種彷彿怯生生伸出手指觸碰的語言語氣,重探彼此關係,女問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高中開學的第一天,你第一次戴隱形眼鏡的時候,我覺得那樣好漂亮。」電影在一顆十分異常的傾斜遠景下戛然而止,接著響起如星點灑落、帶明亮感的清脆片尾音樂。如果《他她》有某種學習與成長,那會是理解與尊重差異的普遍性——在傾斜中傾聽,傾斜不是傾斜,不也能看作另一種視角的水平。
無獨有偶,由張均瑜與洪德高自編自導自演的《未命名》,同樣也是非異性戀關係的一女一男主角組合,並且片尾有著另一種關於「傾斜/水平」的視覺處理,卻走出完全不同的命題及觀影感受。
並不是太女性化的女主角,覺得自己的名字「張雅婷」太娘想改名,與父親爭吵後去找如閨蜜般的男同志男主角,兩人在兩天內發生的種種荒唐際遇、爭吵與和解。不同於《他她》全片無大人,聚焦於少男少女二人世界,如將此架空小天地視為個體之間再認識的一個極端化、寓言化舞台;《未命名》帶入更多外在現實層面,比方說自我認同與性傾向皆處於難以歸類、「未命名」狀態的此一世代,與父執輩之間的衝突,乃至必須面對的磨合。
片中的父女衝突,有相當程度濃縮於一台車上,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安排(剛好最近也聽過一些女性學開車,面對男教練指指點點的不悅)。開場與收尾都是父親教她開車,彷彿學會開車/有自主行動力〔讓人想起吳爾芙(Virginia Woolf)《自己的房間》〕是長大與獨立之必備,但在此過程中,父親的協助不可少(否則去哪弄車?),妥協亦有需要(因此換穿女性化服裝)。面對傳統與祖先,她的態度也很微妙,不全是對抗,例如父女一同去靈骨塔祭拜阿公時,她竟然擲筊詢問阿公可否改名。事實上,車內後照鏡下就掛著兩樣東西,一樣是平安符,一樣是女主角小時候畫的車子圖畫,上面寫著「Daddy, I Love You.」,署名張雅婷,種種物件提供了觀眾複雜化角色內在、感受其掙扎矛盾的基礎。於是,世代對抗與妥協的命題總結於最後一個畫面,是一顆匠心獨具、構圖方正的空拍鏡頭,空曠而斑駁顯舊的頂樓停車場,白線畫好一個個停車格,車的軌跡與人生的軌跡有了類比,女主角練習把車停入格內,而她的人生還有無盡的練習。
關於成長於同婚通過時代的世代與上一代的衝突,《未命名》掀出引信,似乎還有更大衝突未爆(例如父親聽到她喜歡女生有何想法?),但這些都是次要。電影以一派輕鬆的口吻結束,開場拋出的主要行動——改名,怎麼不了了之?然而這股豁達、放鬆、不糾結,亦即電影特別珍貴與討喜之處。演職員表升起後,兩名主角(後面也亂入其他人)的聲音瞎聊著「張雅婷」可以改成演職員表裡的哪些名字,最後她說:「我這兩天跟我爸吵那麼多,那我不改是怎樣?」「又沒有關係~」
威權的冒犯:《軍犬》、《偷偷》
世代之間的觀念差異,不只有性別,性別也潛入並顛覆了威權。
深夜的軍營裡,一名職業軍人輾轉難眠,想起專門調教人形犬的主人dt,以金士傑式沙啞嗓音發出的調教命令,於是打電話給主人,決定要執行一個羞恥且驚險的任務——找個地方全身脫光,像狗一樣抬腿尿尿。這就是王品文執導的《軍犬》全部故事內容,片長只有10分鐘,沒有太多前因後果交代,與其說這是一部完整的電影短片,不如說是先拋出來吸引關注的精華片段,為同名網路劇暖身。然而如此有限的片長,已展現出一定挑釁力道,還有背後不可低估的商業價值(瞧瞧網路上的討論量)。如何理解恐怕會被視為「變態」的性實踐,並且從中感受那些恐懼、勇氣與帶有罪惡感的快感。台灣作為華人地區最自由、開放的地方,在性別題材上擁有值得好好利用的優勢。
《軍犬》改編自夏慕聰的同名小說,從開場對著軍人制服緩緩推進的鏡頭,即已指向對「軍人」身份的重塑。主角受BDSM世界所吸引〔泛指一些與愉虐、角色扮演有關的人類性行為模式,包括綁縛與調教(Bondage & Discipline)、支配與臣服(Dominance & Submission)、施虐與受虐(Sadism & Masochism)等,必須註明的是BDSM不等於「性虐待」,強調是彼此知情同意下達到的「愉虐」),勾引出潛藏內心的狗性、奴性。此等獵奇情節自然聳動,而且必定引起衛道人士激烈反彈,但除此之外,《軍犬》更大的挑釁或許還在於主角作為軍人,這個講究服從的國家機器延伸身份的參照,不過這部分在短片只是點到為止。
目前所見版本,另一大看點是飾演主角的姚淳耀,過去對他的想像停留在《一頁台北》的天然呆、主持《在台灣的故事》的憨厚陽光,他在《軍犬》中的形象,讓人聯想到博美犬的臉,有著精壯軍犬的身體,萌萌小狗眼底下,有著反差的窟窿深似慾望⋯⋯足以一洗過往。
如果《軍犬》是在磨蹭著威權射精,《偷偷》則像是在威權的頭頂撒尿。
不少人會拿《偷偷》跟《返校》比較,開場教官皮鞋來回踩踏與刺耳吹哨聲,片名與演職員表的暗紅色字體、迴盪不去的壓迫感音樂、部分場景的陰森感,所營造出的氣氛確有幾分神似。但《偷偷》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末段主角對著教官那一計「襲吻」,竟嚇得教官狼狽跌倒,威權顏面掃地,導演陳奕凱找到一種特別屬於當代年輕人的「玩笑式破壞」(但不是搞笑,或者說「不只是」搞笑),來重述這個威權時代的故事,釋放被壓抑的情感。
回過頭來,那一計「襲吻」亦非天外飛來。《偷偷》充斥著各式各樣偷偷來的情慾流動,大家都知道「學校禁止談戀愛」,可是廢話,就是有人不聽話嘛。偷偷來的是午休時間樓梯間的談情說愛,是廁所裡壓低親熱叫聲的四腳獸,是躲在隔壁廁所偷窺偷聽四腳獸的少年們,也是張著無辜單眼皮眼睛、笑容羞澀憨厚貌似無害卻有著神秘紅厚嘴唇的吉娃娃式主角,自開場起就四處掃瞄的視線,亦是他動用某種小心機,製造跟心儀的大野狼式吊嘎漂撇少年一起掃廁所、手洗制服、弄濕全身、抽同一根菸的快樂時光⋯⋯。種種「偷偷」四溢蔓延成充斥著濃濃荷爾蒙的氛圍,卻又無處宣洩。儘管沒有太明言,但基於這股氛圍,影片很前面就給我一種「會不會歪樓啊」的奇怪感覺,果真就來了那情不自禁的一吻落空⋯⋯以及最後那「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你卻可以(在學校談戀愛)」的反擊。
然而,實際一點來看,這個反擊也注定是有限的。看似奏效高招的奇襲,說白了只是爭取了一點逃跑時間。《偷偷》最後一個劇烈搖晃的手持攝影裡,排山倒海而來的低鳴聲響,教官的手電筒燈光在遠方亮起,主角奔跑中的面容模糊不清,彷彿在沒有盡頭的禁閉校園長廊裡逃竄的離魂,讓這部看來相當簡單直白、貌似沒有常見重塑舊時代影視之雄心的小品,似乎以一種純粹感官上的體驗,展現出並不天真的世故與帶有反身性的阿Q精神——威權就是威權,冒犯也只是冒犯,權力位階不會因為一泡尿而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