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戰爭過後破碎的你:《末日荒蕪詩篇》
近年來烏克蘭電影在歐洲各大影展嶄露頭角,其中許多都是在刻劃烏東戰事與克里米亞問題的作品,而其中又以前者為更大宗,原因無它,電影是描繪世界的一種方式,克里米亞問題幾乎已成定局,唯有烏東戰局仍有一搏的機會。《末日荒蕪詩篇》是今年獲得威尼斯地平線單元最佳影片的作品,導演沒有把鏡頭聚焦於仍在上演的俄烏衝突,而是預想戰事結束後的破敗與悲涼。
本片時空設定於2025年──戰事結束的一年後,距今仍有至少五年的時間,從這裡也透露出了對於戰事仍會持續幾年的悲觀,即便導演曾說:「在烏克蘭,你必須當個樂觀主義者。」但顯然戰火無情由不得人們決定。人們以為戰爭結束會改變什麼,卻只面臨了殘缺的空白。從前線回來的士兵塞吉受創傷症候群所苦,平日閒來無事便拿著槍對著人形鐵牌射擊,每次的槍響都透著尋找目標的渴望,他們已經過了太久前方只有敵人的生活,那段日子的唯一目標就是勝仗,而這其中必須聚積太多人的死亡,血、殘骸與絕望建構出了本片灰白的蒼涼。塞吉到冶煉廠工作,焊接金屬的光對比整個工廠的黯看得令人發慌,這是重建生活的動力來源,卻無法修復這些破碎的心靈,他們活著卻如同已逝。片中描繪了他們「被迫空蕩」的生活,外在空間的荒蕪恰恰對應了心靈的空虛,塞吉拿著熨斗想將衣物燙平,卻連個堅固的桌子都沒有,這些士兵想回歸正常生活,想理平自己紊亂的思緒、擺脫惡夢的侵襲,卻只能日復一日走上自毀的路途。
塞吉因緣際會加入挖尋軍人遺體的「黑色鬱金香」計畫,片中可以看到那些志工如此熟練且不帶情感的檢視這些遺體,他們都曾經是個人,而今卻連身體都不再完整,他們藉由軍服判別了有些軍人來自俄國,有些是頓巴斯當地,有些則是烏克蘭軍人,正呈現了這裡曾經的角力狀態,過去如何膠著與拉扯,今日只剩一片死寂。
去年有一則新聞至今在Youtube已經有超過200萬的點閱率,正好也是關於搜尋遺體的畫面,許多軍人會被就地掩埋,因為皚皚冬雪讓這些遺體很快地被凍僵,在處理遺體的時候一名烏克蘭士兵的手機響了,打來的是他的母親,螢幕畫面可以看到母親已經打了6次卻無法聯繫上兒子,而解鎖畫面是這位士兵抱著女兒的照片,他就像片中一個個戰死的士兵一樣,他們都是人卻成為戰爭的工具。這位母親從電話中得知孩子戰死的消息,也立刻請求對方將自己的孩子送回來。在這則新聞中全程都是用俄語對話,可以想見這名過世的烏克蘭士兵應該也是講俄語的,然而這種士兵在軍中極易被歧視,曾幾何時必須講同一種語言才是同一個國家的人民呢?從2004年親歐政府上台後就埋下戰事的種子,政府沒有積極的與烏東人民對話,反而制定一連串法規限制他們的生活,他們彷彿成了次等公民。烏克蘭今年更制定訂了更嚴格的語言法,禁止在公眾場合使用俄語,國家竟成了分裂自身的來源,國族意識的形塑不應該以侵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來進行,訴諸民族主義的後果可能會遭來另一方民族情感的反噬。花了十年的時間在戰場上廝殺,去除了蘇聯的宣傳和神話,卻必須花更大的力氣重建家園。
戰爭只是發生在人生中的幾年,然而即便只是人生中的一部份,它卻是造成許多人的一生就此畫下休止符的主因,幸運活下來的人如塞吉卻必須面對往後殘缺的每一天,被破壞的人與地都必須花很長的時間修復,甚至可能永遠荒涼,戰爭是為了保衛家園,到最後家園卻不再適宜人居,從軍是為了美好與和平的未來,返家後卻又被迫離開。戰爭已經結束了,傷痛卻還在人們心底不斷掘著。
片中塞吉與另一位志工卡蒂亞被大雨和失靈的卡車困住,卻在這一天撫慰了彼此,兩人看似習慣了志工的工作,卻仍然無法坦然面對劇變與死亡,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照亮了塞吉的背脊與卡蒂亞的手臂,那樣交纏的力量與緊握破碎的心的渴望展露無遺。搭上片尾導演的小巧思,讓人感到導演在片中欲傳達的一絲希望。在片頭導演曾用熱感應的方式讓畫面中邁向死亡的人逐漸變成藍色,在片尾也用同樣的方式讓兩個相擁的人透著橘光,那樣溫暖與劇烈的反差格外動人,更讓人感到面對荒蕪時仍殘存的勇氣與希冀。
這是近兩年台灣影展選入的第三部關於烏東的作品(另外兩部分別是《著魔的國境》〔Donbass,2018〕與《歡迎蒞臨荒涼小鎮》〔Vulkan,2018〕),前兩部同樣都揉合虛實場景,本片則是給予一個預想中的未來,三部作品都以不同的觀點與面向關注烏東,期待觀眾透過這些作品更了解烏東人民自身的想法,而非僅是基輔或莫斯科給予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