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臺灣國際人權影展】從酷兒認同到酷兒角度的尤里西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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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8

在看電影之前,先問你一個問題。從七樓搭電梯到一樓要多久時間?你可能馬上回應,每台電梯情況不同,每層樓進出乘客有別,應該沒有標準答案。緬甸導演金特達拉(Khin Thehtar Latt, Nora)的短片作品《我就要這樣的我》(That’s The Way I Am)用十一分鐘讓電梯從七樓降落至地面,正常來說好像有點太久,但從另個層面來看,其實非常短。

第一個畫面是雨天,緊接著雨停有了陽光,電梯從七樓開始下降,銀幕上出現男孩的臉部特寫,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張著大大的眼睛開始說起自己身世。因為父親早逝,這個男孩從小由母親撫養長大,他很早就發現自己深受男性吸引,卻因找不到歸屬而倍感不安。為了化解這種不明所以的焦躁感,他開始壓抑自己的情感和性向,然而又覺得不敢面對現實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只好在面對真相和掩飾自己兩個極端間猶疑不決。

電梯繼續向下,天空從灰轉藍,男孩的聲音逐漸成了畫外音,依舊可以感覺到他說話時臉上的堅定神情與自信笑容。電梯抵達地面層,LCD顯示銀幕出現大大的「G」字,然後箭號由下轉為向上。G for Gay,男孩說他是一名男同志,他不再恐懼,他就是這樣的他。

只要走出長廊,就會看見光。男孩站在屋頂樓台,不再注視鏡頭,他不發一語,看著腳下的街頭風光,當夕陽餘暉灑落在他背上,銀幕外的我忍不住在心裡驚呼「好個美麗少年!」於是我想起了去年十二月過世的陳俊志的紀錄片《美麗少年》。

《美麗少年》是陳俊志1998年獲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補助所拍攝的作品,在此之前他曾與陳明秀共同執導《不只是喜宴》,記錄作家許佑生的全亞洲第一個華人同志婚禮。《美麗少年》完成於世紀轉換之交,在那個性別平權意識欲閉還張,有點保守又不甘於現狀的啟蒙年代,陳俊志拿著攝影機跟著一群青少年同志走呀走的,最終聚焦在其中三人身上,讓他們訴說自己的困惑與恐懼、夢想和渴望。二十年前的台灣《美麗少年》,對比今日緬甸《我就要這樣的我》,世界進步很快,社會風氣改變很多,然而不同情境底下,卻有著相似的青春難題。

即便兩者完全無關,還是可以將《無偶之家,往事之城》看作《我就要這樣的我》另一種意義上的續篇。《無偶之家,往事之城》是陳俊志「同志三部曲」的第三部——《美麗少年》記錄青少年同志的性向探索和認同、《幸福備忘錄》關照中年同志的婚姻現實處境,至於《無偶之家,往事之城》則是探討中老年同志喪偶後的生活。所謂的「同志三部曲」,是三個不同世代的生命歷程,亦象徵著同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不如就把第三部曲當成「美麗老年」罷!畢竟這可不是只有異性戀才會碰到的事,更何況台灣立法院已三讀通過「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確定同性伴侶可在5月24日之後向戶政機關辦理結婚登記,同志伴侶如今遭遇得更理直氣壯。

陳俊志蹲點五年,把攝影機對準台灣同志族群裡比較被忽略的那一塊,記錄知名的漢士三溫暖裡頭幾位中老年同志包括老闆余夫人、蔣姨、警花、怡謀的故事。影片乍看很沈重,又是肉體的衰老又是心神的鬱卒,又是病痛又是絕症,但即將被動放棄生命也好主動告別人世也罷,陳俊志在抓住鏡頭內外難掩的孤獨感同時,卻不忘把幾個老姊妹之間濃郁到超越血緣基因的手帕情,用詼諧有趣的方式表現出來,原來這才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最迷人之處,陳俊志的紀錄片之所以獨一無二,乃是因為那些神來一筆的「酷兒時刻」。

什麼是「酷兒時刻」?悲切樂聲伴隨著酷兒們的歲末圍爐,緊接而來卻是蔣姨和綽號「阿嬤」的余夫人這對老姊妹正逢總統大選,因各自支持政黨藍綠有別所導致的爭執,一個咄咄逼人,一個低聲不語,陳俊志用字卡「姊妹鬩牆」為這個段落做了最傳神的註腳。

認識陳俊志的朋友都知道他認真起來很嚴肅,但瘋的時候可是三八到最高點,老姊妹不避諱在鏡頭前吵吵鬧鬧,「阿嬤」穿得全身紅吱吱在廚房炒菜,一轉身卻說起自己假裝異性戀結婚生女的過往,這廂我們還想多聽多看些白首宮女的裹腳布,那廂陳俊志早已把敘事重心轉到警花愛情故事,警花木訥靦腆不擅言詞,蔣姨索性唱作俱佳幫起腔來。阿嬤邊說話編揮舞著手上彩虹旗,後方有三溫暖顧客圍著浴巾走過,幾個姊妹閒聊時兩手不停幫忙著摺橘色毛巾……這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裡幾個「美麗老年」最平凡不過的彩虹日常。

對於被攝者來說,陳俊志不只是拿攝影機的人,也不只是鏡頭背後那個人,他是與他們對話的人,有時更像是心理醫師,用一種只有彼此理解的默契卸下對方心房,於是被攝者像是對著至交好友聊天打屁般,沒有負擔沒有壓力地講起話來。

必須知道的是,陳俊志不是只拍「同志三部曲」,除了拍同志婚姻和美麗少年老年的陳俊志,還有寫北爸紐媽家族史的陳俊志,以及把拍片當成社運去做的陳俊志。他和婦女新知基金會合作的《玫瑰戰爭》是台灣首部對抗性騷擾的紀錄片,幫行政院愛滋病防治推動委員會拍的《我的愛滋朋友》則延伸成為《用性命去拚搏》(此片在陳俊志生前未曾正式公映),在1996-2008年間,陳俊志不只拍攝紀錄片,還投身參與各種性別平權運動,他其實把創作視為他參與社運的一種必要手段,因為他偏要用拍片證明社運抗爭可以很歡樂很五彩繽紛,無論被記錄的對象是誰、在做什麼,抗爭的方式如何,影片內在那股抗爭意識,永遠是陳俊志最可貴的創作核心。所以漢士眾姊妹結伴赴日賞櫻,是他們選擇反抗主流的一種方式;離開原生家庭許久的他們,如何返家、以及返回哪個家(否定自己的家?愛人同志的家),則是另種層次的對抗。

搭電梯從七樓到一樓很快,但是從離家、成家到返家,有可能非常漫長。金特達拉《我就要這樣的我》和陳俊志的「同志三部曲」地點不同、背景殊異,但卻同樣可視為一場酷兒角度的尤里西斯之旅。既然冠上了尤里西斯之名,索性再勇敢一點,假如這段航程看不到任何盡頭,就讓自己來決定終點站的位置吧!

本文由2019臺灣國際人權影展提供

 

關於作者
 
鄭秉泓
 
高雄人,寫影評,策劃影展,也在大學教電影,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

 

 〈2019臺灣國際人權影展—穿越荊棘的風景〉

影展時間|9/6(五)-9/8(日)、9/17(二)-9/25(三)
影展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館、高雄電影館
影展節目單摺頁|https://reurl.cc/pq8E8(免費索票入場)
官方網站|https://tihrff.nhrm.gov.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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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無偶之家,往事之城》與《我就要這樣的我》皆為人權影展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