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船》——法西斯的電影與新寫實主義的某種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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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4

當談起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時,《不設防城市》(Rome, Open City,1945)似乎是那偉大永恆的起點,在戰後的斷垣殘壁橫空出世、渾然天成,立即定義且成就了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不過我們知道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在成為導演前是義大利家喻戶曉的喜劇明星——所以在《退休生活》(Umberto D.,1952)票房評價雙雙慘敗後,狄西嘉回歸到重新復甦的喜劇片並不令人意外。我們也知道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最早是在尚雷諾(Jean Renoir)身旁擔任助理導演,因此也不難明白能在《對頭冤家》(Ossessione,1943)和《大地震動》(La terra trema,1948)見到同期新寫實主義影片少有的細緻構圖。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但對於羅塞里尼的早期我們卻是完全陌生的。

或許是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了。在描繪戰火的殘酷與不堪的「戰爭三部曲」之前,羅塞里尼先是於戰時拍攝了所謂的「法西斯三部曲」,其中頭兩部片更是由軍方出資拍攝,其政宣目的不言而喻,導演本人也甚少談論。但迄今我們仍然可以欣賞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的《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1935)與《奧林匹亞》(Olympia,1938),羅塞里尼的處女作《白船》(The White Ship,1941)這部巴贊(André Bazin)曾提及為「先行者」之一的影片,也確有其值得關注之處,甚至能夠來重新梳理新寫實主義的脈絡,反觀其特性與意義。

《白船》的開場字幕彷彿就是一道宣言:「……這個海上故事的所有角色都是取材自他們的周遭環境,還有他們真實的生活,在他們舉手投足間表現出了一種自發的現實主義……護士、軍官、船員皆有參與,這個故事是在醫療船Arno以及我們其中一艘戰艦上拍攝的。」非職業演員、實景拍攝,新寫實主義形式上的兩大特點如此直接點明出來,讓人詫異。影片同時也有海面作戰的紀錄片段,但這些畫面並非如《老鄉》(Paisan,1946)與《德國零年》(Germany Year Zero,1948)將其化作背景,反倒與艦內的虛構影像近乎無痕的剪接穿插在一起,帶給人一種觀看新聞片的味道,而這樣表現出的「現實主義」,其實更接近了「虛構式紀錄片」,特別是在影片第二段的醫療船,攝影機開頭一一注視了親切美麗的護士、乾淨整齊的病房、甲板上的歡樂音樂會,甚至還有兩隻無害逗人的小狗,替觀眾介紹英勇負傷的士兵是如何受到良好完善的對待。

然而無論是海戰或是醫療船的段落,紀實性的風格卻都以向法西斯效忠作結;指揮官高亢的廣播畫外音疊合在高聳的大砲上,讚揚著戰士的犧牲與榮耀,醫療船上更是直接全員立正向國王與總理歡呼致敬。號稱「波坦金戰艦」的剪輯其實並沒有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立意與犀利,那些單純低角度仰拍的砲管和船塔才是《白船》最主要的影像,它們幾乎是每個劇情橋段的開場和結尾,一次又一次地強調法西斯的盛容。而最終回應主角呼喊的不是朝思暮想的筆友,是眾人引頸盼望的軍艦所發出的汽笛聲,唯有主角在床上開始掙扎起身,奮力翹首窗外軍艦之際,才能令戀人回首來到身邊,男女兩人這時才有了相結合的可能,《白船》絕非是陰錯陽差式的愛情故事,在在是對集體主義的讚頌宣揚。

非職業演員以及實景拍攝已成了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一種迷思,嚴格應該說是職業和非職業演員的混用、實景和搭設內景的合拍,這讓虛構的敘事有了粗糙卻生活的氣味。新寫實主義更重要的是鬆散碎片化的情節以及社會批判,拓展了電影自身的美學、延伸了電影能有的邊界。由此看來,《白船》真的只是向前划行了一小步,領航的尚有他人。羅塞里尼接下來拍攝的《飛行員歸來》(A Pilot Returns,1942)同樣有著空戰的紀錄畫面,還有如《老鄉》一樣方言的直接呈現,不過也樹立了一個比《白船》主角更傳統崇高的英雄人物。《背負十字架的人》(The Man with the Cross,1943)沒有軍隊出資,也沒有任何紀錄片段,交戰影像是實地拍攝,有著不下當時好萊塢,相當純熟的場面調度,最值得一提的是影片聚焦於一名神父,他認為敵我雙方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並且最後倒在槍聲之下,已隱約可見羅塞里尼對戰爭的譴責。

在羅塞里尼製作「法西斯三部曲」的這段期間,布雷塞提(Alessandro Blasetti)這位法西斯時期最重要的導演,拍攝過史詩片、喜劇片、白色電話片(Telefoni Bianchi)等等各種類型之後,於1942年與新寫實主義第一寫手薩瓦提尼(Cesare Zavattini)合作的《雲中四部曲》(Four Steps in the Clouds,1942),描繪了未婚生子以及婚姻生活的苦惱,替喜劇片抹上了一道悲情的色彩。隔年狄西嘉與薩瓦提尼的突破之作《孩子正看著我們》(The Children Are Watching Us,1944),藉由孩子的觀點,讓富裕階層喪失了白色電話片裡的優雅,透露出外遇之下的醜惡與家庭的崩解。接下來維斯康提的《對頭冤家》更赤裸展現了中下平民的樣貌與情慾,徹底扭轉義大利銀幕上的形象。

羅塞里尼的《白船》或許沒有前述三部影片如里程碑般的重要性,但它依然指出義大利電影的一個轉向,甚至可能還有一名年輕導演隱含的藝術理念,這個趨勢與堅持,將在不久之後迎來美軍的登陸以及墨索里尼的垮台,而一同解放的不只是羅馬,還有往後無數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