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之旅》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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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4

親愛的羅塞里尼先生:
我看了你的《不設防城市》和《老鄉》,非常喜歡。如果你需要一位英文流利、還沒忘記德文、以及只懂得如何用義大利文說『我愛你』的瑞典女星,我準備好跟你合作拍片了。                                 ——英格麗褒曼

荒涼的土地上,或有奇蹟、或有絕望。

歐洲,一九五三年。距離戰後已有八年,從《不設防城市》(Rome, Open City,1945)、《單車失竊記》(The Bicycle Thieves,1948)、《大地震動》(The Earth Trembles,1948)到更晚期的《退休生活》(Umberto D.,1952),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把義大利戰後的破敗景象、城鄉貧富不均的境況、老殘婦孺掙扎喘息的情狀透過坎城、威尼斯兩大影展傳遞給世人,也讓這些疲累的軀體成為推動馬歇爾計畫最佳的證據。在法國,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盛讚新寫實主義是電影史上的重要發展:「我們可以確信義大利電影是唯一能夠從其描繪的時代中營救出具有革命意義的人文主義精神之流派。」透過這些作品,巴贊認為寫實主義又重新站上了帶領電影藝術前進的舞台。然而,隨著時代推進,新寫實主義的鋒芒漸弱,取而代之的是後新寫實主義的內省風格,故事也漸漸地從中下階層小人物蛻變為工業轉型中無所去從的中產階級──新一代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和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也漸漸崛起,帶領他們的人物從鄉村小路走上從城市中開展出來的高速公路,讓都市的地景成為了內心虛無的風景;許多學者將這樣的發展歸諸於現代化的進程,把戰後這一段輝煌的二十年稱之為「經濟奇蹟的電影」。《義大利之旅》(Voyage to Italy,1954)的諸般曖昧掙扎,正是透過這新與舊之間的交界而形構出來。

影片的故事結構近乎極簡。一對英國夫妻風塵僕僕從倫敦趕去義大利鄉間處理遺產,卻在旅程中逐漸對彼此感到懷疑、嫉妒到最後的憤恨,然而又在一場慶祝聖母的遊行當中奇蹟地復合。故事一開始,攝影機搭在兩人的轎車上,迅捷地穿越鄉村小路,兩人在中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隨著鄉村風景在銀幕上展開,不時地有著牧群穿越兩線道的小路,讓兩人的速度也慢了下來。觀眾已然察覺到兩種時間狀態的衝突從鏡頭長短的切換當中浮現出來。一方面遊客將城市的線性、效率、速度帶到鄉間之中,而鄉間的散漫、悠閒和緩慢卻讓兩位主角感到焦躁。他們本可直接搭機前往那不勒斯,卻在妻子的堅持下從羅馬開車前往鄉間,理由是想要為彼此找出更多的相處時間。

諷刺的是,正是這樣的「悠閒」把兩人之間相敬如賓的清冷情感暴露在南義大利的陽光之下。換句話說,影片當中的種種婚姻爭執在某個程度上正指向了現代性的衝突,習以為常的進步突然地被暴露在亙古的時間流動之下,人們卻不知所措了起來。在訪談當中,羅塞里尼形容北歐的文化是以「縫紉」為主,而南歐與拉丁文化則強調「垂掛」。前者讓衣物能夠貼身、保暖,但卻犧牲了活動性,後者則讓風與陽光能夠自然地穿透織物,卻不一定是最有效率、或最節省成本的方式。兩種文化的衝突一方面讓主角兩人無法接受如此與大地相契合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則給他們種種契機,想像在夜夜笙歌的社交場合外,這看似無聊的鄉間能找回怎樣的動力。

對於羅塞里尼來說,南義大利的鄉間耐心地等待遊客的來訪,贈與他們歷史的遺產。膚淺也好、走馬看花也罷,或許有時候人們得以在這些雕像、遺址與壯觀的地景之間察覺事物富有生氣的靈魂之眼。褒曼(Ingrid Bergman)拜訪了那不勒斯的博物館、維蘇威火山的蒸氣噴泉、地下墓穴到最後的龐貝城遺址──每一個場景似乎都在靜默中與人物溝通著。在博物館中,褒曼與雕像閃動的眼神對望著,正反拍帶出石像靜默中的等待;在火山灰的平原上,嚮導為了證明空氣中存在著不穩定的離子,把火花對準蒸氣口,整個平原上都開始冒起了煙;在墓穴裡,人們把數百年的駭骨整齊排放著,供上蠟燭讓惦念能流傳下去。這些場景在劇情當中說不上有什麼真正重要的作用,褒曼飾演的妻子凱薩琳,為了擺脫勢利眼的丈夫,參觀了她詩人朋友作品當中所提到的地點。也許她要的正是精神、美學上的解脫,把眼前壯麗的自然與文化遺產轉換成更深刻的理解,但歷史的遺跡拒絕提供任何答案──她得尋求另一種交流的模式。她得拋棄自己的自傲與表象,才能擁抱這塊泛靈大地上的生命,侯麥(Eric Rohmer)口中的「奇蹟之地」(La terre du miracle)。

面對死亡,才能得致神蹟。生命的消亡點綴著劇情,但兩人心繫的卻是生活的陳腔濫調──丈夫又跟哪個舊識友人相聊得津津有味,妻子則在上流社會的派對上受到沒落貴族的簇擁。看起來,他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彼此的存在與陪伴。與此相對,在龐貝古城的考古遺跡裡,他們卻目睹了數千年前死前相擁的兩人,在塵土中保持著對彼此的承諾。妻子哭著跑開,無法再盯著出土的戀人。丈夫追上,卻只覺得妻子神經質。一前一後,他們在古城如同迷宮的破敗街道上走著。離婚看起來像是無可避免的終局──直到他們開著車回到城市裡遇上歌頌聖母的遊行。人陣讓他們無法繼續前進,逼著兩人下車看著遊行。突然的人潮拆散了他們,卻奇蹟地讓夫妻兩人打破心防,相擁落淚。有人說,片中的兩人代表了褒曼與羅塞里尼在戲外的婚姻;褒曼曾經因為電影而愛上羅塞里尼,或許電影能夠讓他們再次為他們自己的生命找出答案。不過,影片最後的復合卻讓人不知所措:好似總有希望,但悲歡離合卻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歐洲,一九五三年。四年後,兩人正式分居,而義大利電影也將迎來《情事》(L'Avventura,1960)與《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