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貧富共生《寄生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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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6

探討社會議題,太過文以載道可能流於說教,堅持曉暢通俗可能失之淺薄。編導《寄生上流》的奉俊昊找到融合兩者的平衡點:以幽默喜劇為基調,加入懸疑驚悚元素,再將觀點密密織入生動的對白與緊湊的情節之中。他寫出詼諧諷刺的台詞,讓觀眾笑著保持些許距離;又利用血腥暴力放大人性兇殘的黑暗面,讓觀眾驚嚇入戲。編導運用了先疏離再同理的曲折,拿捏著黑色喜感與恐怖懸疑的分寸,他的態度是嚴肅的,在呈現貧富階級外顯與內在的差異同時,他真正要揭露的是:窮人為了翻轉命運求生存,富人因為財富優勢而扭曲的人性。

全片絕大多數場景都在兩間房子中拍攝,鏡頭順著劇中人的眼光由屋內看向室外,窗框外的景象透露他們與社會的關係。窮人住的半地下居室,窗戶與地面平高,不必開窗就看得到地面,仰望即是市井街道,鬧市髒亂嘈雜但充滿活力,這是開放的人間世,亂中有序富於人情;有錢人的豪宅遺世獨立於高處,得走緩坡再拾級而上才能登堂入室,客廳整面落地窗外是草地樹林,優美寧靜一片翠綠不沾染俗世纖塵,這是封閉的偽自然,冰冷潔淨少了生氣。窮人沒有什麼選擇,必須時時與世間人接觸交陪,要掙錢就得出去鬥爭算計,爭執、相罵、會面都在吵雜的大街上;富人樂於安居在大宅院裡,出門也是搭私家司機駕駛的豪華房車,他們不喜與陌生閒雜人等共處於同一空間,財富給予他們享受孤高的特權。

分處貧富兩端不同階級的人幾乎不會相遇相識,編導以「私人家教」這種身分,打破富人刻意構築的隔離空間,讓窮人巧妙的跨越有形無形的界線,窺見另一種家庭的生活樣貌,進而徹底翻攪富人的平靜,毀壞他們的規矩。在恐怖的傷害過後,無論具體抽象,窮人與富人都失去很多,然而奉俊昊並不交待富人的結局,他只關心窮人如何面對失去,然後從新開始,繼續編織著致富的大夢。質言之,《寄生上流》是關於窮人無所不用其極堅心要翻身的故事,富人不過是這場另類階級流動戲劇中不可或缺的對照組,正是在這樣的戲劇轉折處,蘊涵著編導對貧窮者的理解與包容。

窮人狡猾機靈擅於偽裝,奸巧得令人欣賞;富人缺乏安全感不長心眼,單純得讓人不忍。在這場窮人詐騙富人的悲喜鬧劇中,沒有特別討人厭的負面暗黑角色。貧與富表面的分別在於居住空間大小優劣,深入看則是親子關係的緊密疏離。窮人家的兒女經歷現實童年,一家人情感深厚緊密依靠彼此;富貴家的孩子恣意揮霍純真童年,有的任性,有的叛逆。奉俊昊令人激賞的新穎創見在於描述窮人的氣味,一種久居地下所薰染的嗅覺印記。窮人可以改變服裝談吐偽裝成中產精英,只是他們怎麼也想像不到,竟然會是身上的氣味洩漏了底細。有錢人家的小孩不擅假裝直接說出實情,大人有修養盡力掩飾內心的嫌惡,到頭來,氣味終究變成暴力傷害的導火線。富豪朴社長(李善均飾)對妻子(曹汝貞)所說的一段話直白而精準:「基澤(宋康昊飾)是很稱職的司機,每次他快要踰越本份時都會及時收斂,但是他無法控制身上的味道,那股怪味從前座飄到後座時真讓人難受。」富人或者中產階級的生活果然現世安穩,「非常平順,就像熨斗熨過似的。」才會特別講究潔淨,甚至介意別人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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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細微觀察貧富差距,沒有嚴詞批評,也無過多同情,但是他筆下與影像中所描摹的窮人特別機敏強韌,面對豪雨過後滿屋子垃圾污水的慘狀,他們可以安之若素,一邊抽菸一邊坐在馬桶上堵住狂噴的汙水。這就好比工地師傅,置身滿地髒亂的工地可以倒頭就睡,這是窮乏之人才有的能力,粗礪的世界磨出他們生猛強悍的韌性。然而談貧富問題很難不涉及政治,奉俊昊並不直接批評社會分配不均,他用兩個地下室,間接呈現了貧富差距。韓國房屋的半地下層原是防備北韓突襲時作為避難用,因為租金便宜久而久之變成窮人的居所。而豪宅配建的防空地下室,空間寬敞設備俱全,卻陰錯陽差變成窮人「寄生上流」的祕密避難所。豪宅的地下室遂成為高明的隱喻:窮人蝸居地下,哪一天他們翻了身就會走出底層,住進地面上的宅第。窮人夢想過更好的生活,等待甚至創造時機;富人對窮人敬而遠之,機警的不讓他們跨過界線。然而窮人的意志與野心,有可能會突破這個隱藏的界線。片中的豪宅是貧富共生的詭異空間,恰正好是社會階級流動的微型縮影。

電影後半部的高潮由喜劇進化成鬧劇,誇張突梯轉化甚至扭曲現實,不要觀眾立即同情共感,而是先欣賞極度的誇大與純粹的暴力,再投入情感,進而看清現實的荒謬。形式是載體,觀者要能看穿表面扭曲的煙霧,才能直入核心:如何在現實最荒謬、無邏輯、不可預期處看到幽微的人性與希望。

在翻天覆地的失控傷害過後就是寂天寞地。結局特別沈靜,回歸電影初始的畫面:亂好的日常氛圍,在半地下室的窗台邊隨意晾曬了衣物,幾雙襪子散發著窮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