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性而藝術:評《麵包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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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31

藝術的作用是個古老的問題。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而柏拉圖因畏懼藝術表演恐使情感戰勝理智,將吟遊詩人拒於理想國門外,但在當今新自由主義社會的功利邏輯之下,「藝術的作用是什麼?」這歷史悠久的問題已被縮減成「藝術能做什麼?」台裔美籍導演王沛智最新編導作品《麵包工廠》長達四小時,從正中間分為上、下兩集,企圖回答的正是這個問題,用的不是角色代替導演發言的論述手法,而是以表演和電影的語言,幾乎每一景都襯托出斤斤計較的「生命」與人文心境廣袤的「生活」之間的差異。更甚者,本片拒絕簡單的二元對立,即使是所謂的反派角色也有立體性,最終勾勒的是藝術於塵世間的敗退兼形式上的勝利。

《麵包工廠》內容豐沛,本文無法盡述,未被提及的內容還包含許多重要人物與關鍵台詞,上、下兩集分別各一組片尾字幕的妙趣也留給讀者自己玩味。

故事中的切可福小鎮擁有一間名為「麵包工廠」的藝術中心,四十年來由多樂媞雅(很阿莎力的泰恩.黛莉飾)與芬蘭舞台劇演員葛蕾塔(Elisabeth Henry飾)兩位經營人也是人生伴侶提供令人艷羨的藝術節目,無數當地或國際知名的藝術家帶來各種作品與演出,並與小鎮市民與小孩交流分享。「麵包工廠」正在排演歐里庇得斯的古希臘悲劇《赫卡柏》,用的是切可福人艾莎(娜娜.維西特飾)的新譯文(實際上是Diane Arnson Svarlien的優美譯文);此時,新搬來的後現代表演藝術中心試圖申請市鎮教育委員會的藝術補助款,也就是「麵包工廠」賴以為生的經費。新藝術中心的明星藝術家是來自中國的曼雷二人組(分別由Janet與吳宇衛飾),享譽國際,其作品姑且可稱為「復舊前衛」,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作品中,他們坐上桌子腳放椅子,對椅子出打詠春拳,並高喊「打倒家具的權力位階!」("Down with the hierarchy of furniture!"),全程錄影放上網路——非常令人費解。多樂媞雅、葛蕾塔與支持「麵包工廠」的人著手去一一遊說委員會成員,儼然要釀成類似西部片的善惡對決場面。

然而本片講的並非兩種藝術之間的衝突,雖說曼雷看似膚淺的藝術家,但他們的藝術造詣有多高我們終究無法得知,曼雷唯一一次要解釋作品時,麥克風聽不到發言人曼的說詞。雷在下集要與曼分道揚鑣時,兩人有一場真情流露的道別戲,對話間彼此確認他們最擅長的藝術創作,就是他們的招牌表演藝術。的確他們表演時自信滿滿,相較之下在「麵包工廠」呈現作品的藝術家往往帶有自我懷疑與探索的精神;或許曼雷不是藝術家而比較像藝匠,但其作品的優劣,本片不予置評。

雷會離開是因為當地報社揭發其母親是台灣人(這畢竟還是美國電影),報導由青少年記者麥斯(Zachary Sayle飾)執筆,其編輯兼師傅——珍(格林妮斯.奧康納飾),也就是報社的第二位記者(只有兩位),第二集開頭便消失無蹤,藉此暗示麥斯全權接手報社。第一次見識珍訓練麥斯的場景,是在麥斯交出關於新藝術中心的報導草稿時,珍數落他居然直接使用藝術中心新聞稿的文字,教他要去考慮人的行為動機並質疑一切;麥斯接手後,每當有人來電提供線報,他都不斷追問到底。這情節描繪的是一個人如何發展人文關懷的能力,麥斯學的是批判性思考,而人文關懷也包含藝術思維,這是特瑞莎(潔西卡.皮門特爾飾)所學的。特瑞莎是下集搬來切可福的咖啡廳服務生,被多樂媞雅與葛蕾塔發掘,邀她來演赫卡柏被獻祭的女兒,是個要角。她未曾演過戲,我們因而有機會見識她如何在排練中逐漸去體會演戲所需的人際情感交流,是本片亮點中的亮點。

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有潛力,比如「麵包工廠」的支持者努力去說服的那些教育委員會成員。委員之一的達倫(Eugene Brell飾)真心認為曼雷的藝術對市鎮比較有利,因為他們來自中國,可以讓孩子接觸「世界」,即使他對「麵包工廠」的多元節目一無所知,多樂媞雅介紹再詳盡他都毫不動搖。另一名委員——艾力克(Joe Paparone飾)在市長開的公司上班,而市長是曼雷基金會的投資人之一(本片順帶嘲諷非營利組織的黑暗面),艾力克用此黑金「說服」第三名委員。這些對話場景的荒謬性亦可見於其舞台劇般的走位與打燈,以及攝影師Frank Barrera多半使用的主鏡頭,令人想起羅伊.安德森的作品。艾力克最終自我迴避了,「麵包工廠」也說服委員會增加兩名支持「麵包工廠」的學生代表,但關鍵的一票掌握在主委派翠絲(基特.弗拉納根飾)的手裡,而她始終將自己兒子的意外身亡歸咎於他過於投入的「麵包工廠」美術作品。

從這些遊說對話的場面可見本片的中心關懷。多樂媞雅與達倫的談話中,前者脈絡充足而立論清楚的論述與後者言不及義的罐頭回應形成強烈對比,達倫看到曼雷帶來能量化的好處便不為所動;反而是派翠絲聽多樂媞雅說兒子的美術作品是給母親的生日禮物時,情緒激動倉促離開。委員會投票前的公開徵求意見階段,曼雷派找來好萊塢明星楚柏.詹姆士(克里斯.康羅伊飾)表演獨白(電影此處還打破第四道牆),並邀請三流藝評陳阿藍(安德魯.龐飾)發表對一部曼雷作品的「評論」——「麵包工廠」做回應的劇評(菲利普.科爾飾)精準地稱之為一篇「自我嘲諷」的評論。「麵包工廠」派則請市鎮的家長們來發表意見,未經演練的發言真誠而紊亂,還一度帶出恐同情結。

於是本片的中心衝突可謂:願不擇手段達成(以為)確定的量化目標 vs. 以持續懷疑與自我探索的手段讓所達成的任何目標皆有意義。這是試算表道德觀對上人文關懷。

派翠絲最後棄票,「麵包工廠」勝出,但下集沒演出的隔次開會,新組成的教育委員會仍將經費挪給曼雷,派翠絲這次投「麵包工廠」一票也沒用。我們究竟為何需要像「麵包工廠」這樣的藝術空間?回答這問題是王沛智導演的拍片動機。或許藝術在當代社會需要庇護的空間才能茁壯,而缺乏這種空間的後果從賽門(Newton Nigle Cooke)這名小男孩的故事可見一斑,這名知識淵博而品味極好的電影愛好者在「麵包工廠」當放映師志工,一日無意間聽到曼雷基金會的人對多樂媞雅揚言要向勞工單位舉報他,便決定再也不要踏進「麵包工廠」半步以免帶來禍害,儼然扼殺了他拍電影的前程。

本片上集努力找尋方法使不懂的人能體會人文價值與活動的意義,到了下集看到的卻是人文傳統的節節敗退。下集以超現實與表現主義的手法加入歌舞橋段:一群遊客跟著導遊趴趴走,人手一支自拍神器,唱著百老匯歌舞劇一樣的歌曲;新來到市鎮的科技公司,員工在咖啡廳兀自滑手機,腳也跟著滑起來跳踢踏舞;房仲四重唱以如夢似幻的曲子行銷房案。(房仲開始遊說多樂媞雅把倉庫賣掉時,她無奈道:「這首歌我聽過了。」)這些歌舞演出充滿活力、饒富趣味,甚至令人感動,但毫無疑問都不能稱之為藝術,而是服膺於資本與利潤的藝術表象。倘若上集在闡述社會如何缺乏藝術,下集便以裹著藝術外皮的活動充斥市鎮,於是本片的中心衝突問的是:我們社會為何需要純藝術?

答案或許就在本片最後一段。多樂媞雅前不久才得知「麵包工廠」經費沒了不得不關門,正與葛蕾塔將演出完畢的《赫卡柏》布景與道具收到倉庫裡,突然陷入精神危機:「我們究竟在做什麼?」她說。當葛蕾塔試圖安慰她,多樂媞雅以一貫阿莎力的語氣跟她說:「妳可以不要這麼會安慰人嗎?我正想變得迷惘呢!」("I'm trying to come unanchored here!" 可詮釋為她尚未充分體驗自己迷惘的情緒。)之後葛蕾塔要她再說一次「那個笑話」,基本形式是「還記得那時候〔發生不幸的事情〕時,妳待在我身邊陪著我嗎?」隨著多樂媞雅事情一件一件的提起,我們才知道,原來她與葛蕾塔的人生中每一件不幸的事都被編進笑話裡了,說著說著就講到重點:「還記得那候我們經費沒了,不得不讓『麵包工廠』關門大吉,妳還在旁邊試圖安慰我嗎?」簡單的一句話使我們回想過去四個小時的辛酸血淚,止不住的無奈與悲憤凝聚在問號後面的空氣中;就在此時,多樂媞雅終於說出笑點:「我開始覺得妳都帶來衰運!」

但願我們運氣都能這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