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綠皮書》的種族和諧假象

641
2019-02-26

《幸福綠皮書》由彼得.法拉利(Peter Farrelly)執導,法拉利與布萊恩.海斯.庫瑞(Brian Hayes Currie)與尼克.瓦侖加(Nick Vallelonga)根據瓦侖加父親的信與錄音帶及與唐.薛利(Don Shirley)的訪問改編,西恩.波特(Sean Porter)攝影指導,克里斯.包威斯(Kris Bowers)配樂,在攝影、配樂與演技上是很高的成就,整體調性控制精準,派翠克.J.唐.維多(Patrick J. Don Vito)的剪輯雖然時有不連貫但瑕不掩瑜——問題是種族主題的處理富有深層的結構性歧視。故事根據真人真事,1962年義大利裔紐約硬漢東尼.瓦侖加(Tony Vallelonga),綽號「大嘴東尼」(Tony Lip)〔維果.莫天森(Viggo Mortensen)飾〕被鋼琴家唐.薛利博士〔馬赫夏拉.阿里(Mahershala Ali)飾〕雇為司機,要帶他到美國南方巡迴公演,在民權法案通過前的美國南方,黑人仰賴《黑人司機綠皮書》得知什麼地方在什麼時段允許黑人出現(書名源自作者Victor Hugo Green的名字)。

在形式上,本片可謂了無新意,是完全樣板的不對稱搭檔公路電影(mismatched buddy road trip film),但兩位男主角的絕佳演技總是引人入勝,莫天森的白人主角是心地善良的好吃老粗,阿里的黑人主角則是充滿尊嚴但內心糾結的有修養之人。然而,只要電影試圖探討種族議題,步步驚心步步錯,要理解問題所在得要先回到英文字源,racism可能有人會翻成「種族歧視」,但racism一詞不僅指涉以不同標準看待不同種族的人,-ism結尾是一種主義,racism作為「種族主義」是指將同一種族的人當作同質性群體,一視同仁。換句話說,只要以一個人的種族去定義他,就是種族主義。

電影第一幕介紹東尼及其道德世界觀,他雖然沒什麼修養,識字不多,但黑幫給他工作他不接,扔掉黑人用過的杯子之前也會猶豫片刻,與(男)親朋好友談話間會用歧視性語言,但絕不會對所指稱的人本人用這些字眼。畢竟當唐在南方受到歧視性差別待遇,東尼總是為他憤慨,能說他是個壞人嗎?

如果這人物刻劃看起來怪怪的,請做好心理準備,本片只會愈演愈離譜。東尼對唐沒吃過炸雞這件事感到驚訝,唐表示不悅時,東尼說,「若你說我天天吃披薩、義大利麵,我不介意。」其中的涵義再明顯不過:刻板印象背後沒有惡意就好,每個種族的人都應熱衷於自己的種族文化,只要對待他人一律平等,別冒犯人家,就沒問題。這與傾右人士時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很雷同:「我看不到膚色,只看見人。」("I don't see color.")

表面上這與我上面說「不以種族定義個人」是很相符的,但事實上是矯枉過正,人的生命經驗與其種族為何是不可分割的,「看不到膚色」等於是刻意略去一個人的重要生命經驗,而當你對每個(比如說)黑人都略去這塊「黑人膚色」的生命經驗,一樣是以種族定義個人。眾所皆知,美國黑人血統源自非洲各地,以奴隸身分運到美洲的時間也大多不同,但至今仍被視為同一種族,原意就在於其他種族的人(尤其白人)對待他們的方式是根據膚色做歸類,因此「黑人膚色」正是黑人文化的共同基礎。

當唐表示沒聽過當下流行的黑人音樂,東尼很不可置信地回說,「我比你還像黑人!」令人瞠目結舌。黑人文化產品與黑人文化在此是有差異的,黑人之所以是黑人,不是因為愛吃炸雞聽爵士樂,而是因為每位黑人在成長中都會有被他人以膚色定義的經驗,歐巴馬在回憶錄《以父之名》中說這是他理解「我是黑人」這句話的意義的關鍵時刻。電影中唐確實在另個時間提到自己一生都受到歧視待遇,但這一幕他似乎得了失憶症,不但不更正東尼對黑人的認知,還進一步向他訴苦:「我要黑不黑,要白不白,要男人不男人,那我到底是什麼?!」〔唐也是同志,這當然無損於其男性身分,但這點以及同志與黑人的交織身分(intersectionality)可以再寫兩千字,改天再談。〕從這句話能看到本片無法將人貼標籤歸類時的焦慮,真正根除種族主義的烏托邦時刻更顯得遙遙無期。

對黑人的歧視待遇深根於美國的歷史、政府政策與社會建制(即內化的社會概念),即使這些因子排除掉了,已然造成的傷害仍在,當年黑人家庭與社區的起始點落後白人家庭與社區,能代代傳承的有形與無形資產(無形如人脈或社交禮儀知識)自然也會少,即使現在法律面前理論上人人平等,現實中仍是以不平等的樣貌存在,這就是歷史遺毒。因此才有以縮短種族之間的落差為立基點的政策,如保護名額與加分制等等(成效如何可另外討論)。同理適用於種族刻板印象與歧視性語言,其與影響延續至今的種族壓迫史的連結依然存在,無法切割,說者可能沒有惡意,但聽者仍必須承受這言語背後的歷史情境。莫天森在一場映後座談會上試圖「客觀」討論種族歧視時說出「黑鬼」(n*gger)一詞,因此遭受譴責,他事後也道歉了。《幸福綠皮書》對種族歧視的整個歷史與社會環節絲毫無感。

我前面說本片調性控制精準,從頭到尾幽默溫馨,高潮處感人肺腑,我敢說任何無關身分政治的電影凝造這樣的氛圍一定非常成功:比如黑幫老大良心發現,或億萬富翁大發慈悲心全力投入濟貧事業;但用在《幸福綠皮書》彷彿是在刷白黑人的歷史創傷後,在傷口上撒鹽巴。

再者,「真人真事」一詞令人質疑,瓦侖加編劇說情節中每個事件都確實發生過,但他的依據主要是父親的信與錄音帶,父親的綽號是「大嘴」(Lip),他以耍嘴皮子唬人的功夫自豪。而唐.薛利的親戚也站出來指控製片方並未與他們取得聯繫,整部電影有諸多大大小小的錯誤,最嚴重的大概是:唐從未將唐尼視為平起平坐的朋友,只是僱用的司機罷了。當然,改寫歷史是非紀錄片電影的特權,但我們應該要問:為何要改?我想可能是為了安慰白人,告訴他們「種族問題很容易就能解決,別擔心!」《幸福綠皮書》能獲獎無數,甚至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便不意外了。

種族問題不僅是美國的問題,台灣也有,無論是外國白人或新移民,還是外籍勞工或原住民,佔據社會優越地位的漢人一不注意就容易單以「種族」看待其它種族的人。在思考自己社會的種族關係時,切記別走向《幸福綠皮書》的種族和諧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