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槍》的常與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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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6

用一個詞形容《老人與槍》(The Old Man & The Gun)的話,會是「安靜」,或者,按片中塑造銀髮搶犯弗瑞斯特塔克的方式,「禮貌」。較大的分貝出現在全片93分鐘的近一小時處,這是他前一次落網的情景:被警察飛車追捕,無路可退時下車,面對嚴正舉槍包圍的警察們,他面露微笑,以手假裝槍,拇指按下如扣板機「反擊」。

事實上,這部片的敘事節奏有點像是後搖滾的結構,特別讓我想起的是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的音樂。也就是說,音樂的高潮並不意味著樂曲的結束,往往後頭還跟著一個收尾。所以《老人與槍》的高潮也不是這場追逐,它只是一次重要的、具體回應到影片第一主題的片刻。那麼這個第一主題是什麼呢?

它來自前述的「禮貌」,也是它讓這部片的罪行有別於常。因為反常,所以弗瑞斯特一行人如此不容易落網。反常,恰是這部類型片看起來如此不同的原因。 比如與弗瑞斯特相對的主角約翰,是一位消極的刑警。而影片的主戲全落在搶匪弗瑞斯特,也就是我們習見的反派;這位反派在很多時候更加討喜。

但反派終究是反派,所以編導還要適度拿捏弗瑞斯特親切的那一面,要給也不能給太多。這反而促成了次情節的呈現,因為這條次情節必須先被隱匿,再慢慢取得主導地位。這麼一來就要從敘事的佈局來觀察。

影片基本仍是標準三幕劇的佈局。不過,上述提到的高音量段落並不是轉向第三幕的「第二情節點」,真正切分這部片的兩個情節點,第一個在一蹶不振的約翰在他四十歲大關時,猶豫是否索性放棄警察的工作,畢竟四十不惑,他也確實該認清自己真正的方向。就這點來說,找凱西艾佛列克(Casey Affleck)飾演這個角色是再恰當不過了;儘管他本來就是本片導演大衛羅利(David Lowery)的固定班底。凱西那平板的腔調與發愁的神情,根本是這種「委靡」的具體呈現。總之,在他太太的勸說下,他決定要奮發追查弗瑞斯特等人的搶案。

簡單來說,約翰決定探案,但前提是有家人(妻子)的支持,而他糾結的前提也是為家人的未來著想。

很合理,第二情節點也該落在類似的關鍵點上:從約翰帶著妻子到餐廳,巧遇了也在餐廳的弗瑞斯特,隨後,雙雄在廁所相遇,接著是弗瑞斯特載著女友珠兒回家過程中,珠兒發現他車上的槍,進而相信他之前跟她說過自己是搶匪(沒有演出來,但有暗示他寫在菜單上給她看)這件事,及至在她家門前,他猶豫了半嚮後,下車與她吻別(這也是片中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吻)。這一個情節點的轉折稍久,這是因為前半需要透過約翰帶出家人的概念,後半則因此同樣被賦予親情的印象。

與此同時,影片的正中間點落在案件被聯邦警察接手之後,約翰收到了一封信,裡頭夾著弗瑞斯特年輕時與妻兒的合照照片,也同樣十分合理。就是在這裡明確地帶出了第二主題,「親情」。親情或許才是這部反常的犯罪片中慢慢過渡出來的真正主題,事實上,敘事的流程恰好也是弗瑞斯特自己逐漸發現的人生目的,這要比他從犯罪、逃獄這些冒險行為中得到的快感更加深邃。

然而,即使親情主題喧賓奪主,但是就像我們說過,反派畢竟是反派,儘管最後他還是入獄且遵照珠兒的建議,不再逃獄,為罪行負責,然而,這種法治的制裁遠遠不夠,所以真正的懲罰將來自於面向觀眾的抽象性,亦即:剝奪弗瑞斯特的親情可能性。

這也是為何從影像上來說,片中出現了一次可以說相對明顯的象徵性形象:在弗瑞斯特親吻了珠兒之後,他倒車要離開時,車尾的停車燈映在珠兒臉上,那紅色,可以說代替了珠兒臉紅,但實際上更強烈看到的是一種禁制的形象,從她與他的結合中禁制,亦即從家人的可能性中禁制。

雖說影片收尾時珠兒接了他回來,但兩人之間的互動明顯少了那份激情不說,幾次可能直接收在他倆身上的戲,都在「可以成為結局」的前提下,被後面的戲給推翻。這樣三番兩次的推翻後,結果是,弗瑞斯特獨自重操舊業,一天內搶了四家銀行。

影片結尾基本上呼應開場,形成了一個沒有終結的環。於是,作為輔助對比性的約翰所引領的第二主題又被犯罪主題重新奪回主導權。約翰這條線終究也還是成為了一種附屬品:在他生日當天,他的同事說他要開始走下坡,跟後來這群平均年紀超過65歲的搶匪成了鮮明對比;但同時,他重拾的熱情也平衡了老頭們不尋常的活力,亦即,出差錯也是可以預期的。

不過影片的狡猾面恰在於他們幹最大的那一票,是觀眾怎麼樣都無法幫他們想像的行動,因為這跟他們搶過的那種小銀行完全不同,在片中也索性隱藏了這次的罪行,只給觀眾看到犯罪「之前」與「之後」。而犯罪的決心還在於弗瑞斯特在電視上看到約翰聲稱要全力逮捕這幾位銀髮搶匪之後。簡單來說,反常的犯罪在這裡完成了它的全部概念,最終再回收到這個主題時也就相對薄弱了。

或許羅利是一個沉得住氣的導演,整部片節奏也相對輕快、簡潔,片長93分鐘也是類型片比較舒服的長度。但他追求的反常性似乎沒有一種專業性與自信作為後盾。幸好,還有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這張王牌,他的檔案影像成就了第三幕關於弗瑞斯特這個角色的歷史追溯;儘管我們會對於1966年的他(引用電影《The Chase》)直接跳到1979年的他(事實上是2017、18年的模樣)這樣巨大的反差還是有點錯愕;但皺紋畢竟已經成為瑞福近幾年角色的重要且也被妥善利用的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