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女巫學校的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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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12

三女神中行二者為嘆息之母,伊未憑虛御風,亦不著頭冠。人若見其目,非玄非妙,然人不能識其思,盡是南柯枕冷,頹垣不還。
           --湯瑪士·德昆西 〈列瓦那與傷悲三女神〉1

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的《窒息》「cover」 了達利歐·阿基多(Dario Argento)1977年恐怖片代表作《陰風陣陣》。格達戈尼諾用相當不同的配器和詮釋方向轉變了類似的「旋律」--奪目的顏色、扭曲的肢體、尖銳突出的構形和聲音、艾雪式迴還隱藏的空間--和類似的「歌詞」--美國女孩蘇西來到德國的舞蹈學校卻發現誤入女巫巢穴的故事。

這也反映在新舊版本的配樂差異。Goblin在《陰風陣陣》的電影同名歌曲(也是貫串整片的主題動機)更為感傷、更具旋律性,但編曲中如澎湃的金屬和人聲嘶叫著「女巫」的字詞凌駕著畫面,使人分心,如同《陰風陣陣》甜膩艷麗的色彩幾乎佔據人的全副心神,但這種迷離分心而不明所以的設計恰好是這部片企求的,隨時準備遠離常態的效果。而Thom Yorke的配樂(扣除片頭有人聲唱詞的歌曲之外)更不諧和,但合成的較為簡化,而更融入《窒息》強調戰後分裂的德國陰鬱的色彩裡。《窒息》的色調與建築佈景力求一種與時代背景接壤的氣息。

阿基多原本五光十色的恐怖童話,變成格達戈尼諾更「現實」陰沉黯淡的質感,但《窒息》也並未放棄用各種形式強化不詳與怪異。比如,原本《陰風陣陣》從開頭就大肆揮灑的紅色,《窒息》卻是細火慢燉,在開頭先讓渡給其他元素,像是舞蹈學校玄關地板上深色三角形尖端連續地往深處指向,仍可突顯「進去這個地方是回應一種危險的召喚」。而電影前段的紅色調先是柔和地出現在女主角蘇西(達珂塔·強生飾)的橘紅色頭髮上。《窒息》的紅色並不盡然代表(無法使人同理的)未知與危險,反而在主角身上落實了,隨著顏色變化和劇情逐漸說服人的「正統」--因而很難說結尾是種反轉。

《窒息》中男性被邊緣化(甚至,唯一的男性要角,精神科醫師,由女演員蒂妲·史雲頓出演),簡單地呼應著「父國」認同的黯淡,紅色貼合著女性賦權(甚至「復」權)的敘事重心,色系中的變化也反映著女性不同的特質。最後三十分鐘的大量腥紅色是大家長的排除與懲罰,而結尾蘇西洋裝的鮭魚粉色是母性的溫柔--新版把舊版裡學校桃粉色牆紙,以一種黯淡的版本,放在蘇西身上。如果說《陰風陣陣》的房間走廊是老女巫呼吸著喘息著的腔室,《窒息》中女巫的巢穴其實就凝縮在蘇西身上。

紅色統治了整部片,女性的力量也「響徹」這棟舞蹈學校。《窒息》跟《陰風陣陣》一樣,如同鉛黃電影(giallo)的類型特色,強調聲音的物質性:鉛黃電影常見的身分不明兇手皮革手套擠壓的聲響;《陰風陣陣》鐵圈唰唰聲與銳利的皮膚割裂,躲在門內數著腳步聲計算著神秘房間與自己的距離⋯⋯電影透過聲音調度著其他感官的想像,這些想像伴隨著強烈的身體與物關係的感受。《窒息》開場不久的「跳舞殺人」戲,就是這樣先聲奪人:當蘇西第一次來到舞蹈大教室加入學員的團練,她毛遂自薦想當領舞,編舞家白夫人(蒂妲·史雲頓)要她試跳,並觸摸她手和腳以施咒--連結到困在另一鏡室裡的學員歐嘉身上。一旦蘇西作出手勢和腳踏,即會扭轉撞碎歐嘉的骨與肉。其中,被強調放大的踏步聲、揮手聲與撞擊聲透過兩處平行剪接的傳遞和呼應,正是足以達成有效的痛感的咒法。

然而,舊版劇情的貧弱,恰好讓顏色、形狀、聲音成為觀眾僅能攀住的線索,導向充滿妄想和譫妄的網絡,讓人隨時窒息於殺戮場景之中。新版卻讓想像落地,給了聲音身世:恐怖的呼吸聲響,不是女巫的鼾聲而是生病的母親;學校迴盪的喘息,是因為費力跳著現代舞而不是外於劇情的音效配樂;蘇西惡夢場景的喘息聲是童年躲在衣櫥自慰,而不只是女巫們的騷擾。

無標題

這也因此重寫了「女巫」。前作或其他鉛黃電影的厭女核心--攝影機視姦的美艷肉體、兇手主觀鏡頭下掙扎無助的對象、精神分析式的童年陰影--讓女性時常落在妓女與壞母親二擇一的想像。《窒息》對聲音與痛的癖好仍是戀物的,卻也是為戀女的,蘇西敞開身體的線條與肌理,白夫人和蘇西之間的對視、觸碰、(透過附身的)共舞,紅色繩縛裝飾底下、近乎裸身的群舞的力與美,盪漾著性感又恐怖的邀請--彷彿,認同這部電影,就得到了成為女巫的入場券一樣(跑完演職表出現的「彩蛋」也呼應著這樣的邀約)。裡頭男性遭受折辱的鏡頭,刻意讓觀眾共享著蘇西的反應鏡頭--莞爾--這不意味著懼女,反而讓人同理一種厭人的自私快樂,就像格達戈尼諾擅長透過餐桌戲的調度潛移默化著觀眾--《我愛故我在》的貴婦的食欲愛欲自我醒覺,《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少男青澀與濡濕的愛戀--舞蹈學校女巫老師們聚在餐桌上進食、密謀、大笑的猖狂,竟是陰鬱不安的本片中最幽默放鬆的地帶,讓人有些想要加入其中一同放縱。

所描繪著「女巫」揉雜了自私的、受苦與使人受苦的面向,卻不失為一種吸引人的陰性力量。相較之下,離開女巫巢穴之外的另一端,講述「時代的無力感」是如此蒼白單薄,彷彿是另一部電影的片段:老邁的精神科醫師懷念著在納粹統治下失散的妻子,穿插在新聞與話題間的1977年「德國之秋」紅軍事件。導演和編劇刻意設置的「與時代接壤」,倒像是蘇西對跳躍的堅持--地板之沉重,不能簡單跳離--拒絕關於美的形式的每一下有力踩踏可以蹬出的昇華。

 


1. ‭ ‬編註:本段引文來自英國散文家湯瑪士·德昆西的文集《來自深處的嘆息》(Suspiria de Profundis)中的一章〈列瓦那與傷悲三女神〉,由作者自譯。文中描述的「傷悲三女神」被阿基多開發成《陰風陣陣》、《地獄》(Inferno,1980)、《木乃伊博物館》(The Mother of Tears,2007)三部電影,如今再由盧卡·格達戈尼諾在《窒息》中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