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超限制級的變裝基佬:《姊的SWAG姊來唱》

632
2018-10-15
  • 波昂刺刺

掰開大腿袒露屁眼、將口紅塞入包皮磨蹭龜頭、用化療纖細的病體展演情慾——這些都是「放蕩琳恩」(Linn da Quebrada)在銀幕影像內的舉止。身體展演的營造,可以成為一名藝術家衝撞社會結構的武器。

今年(2018)女性影展的閉幕片《姊的SWAG姊來唱》(Tranny Fag),是一部關於巴西藝術家放蕩琳恩的紀錄片,關於她的生活,以及她反對恐同、種族歧視和建構跨性別身分的激情鬥爭。

變裝基佬:跨性別典範

巴西創作歌手放蕩琳恩,去年才眾籌發行首張專輯《Pajubá》。她放蕩不羈,以跨性別者身分叱吒舞台,吟唱情慾歌詞挑戰世俗。琳恩非男非女,亦非常規想像的跨性別。她是「變裝基佬」(Tranny Fag),介於所有的性別身分。這是她自創的術語,顛覆性別定義,不願符合社會建構的正典標籤。

本片導演之一 Claudia Priscilla,認為有必要分享琳恩的故事,因為她向巴西展示了跨性別身份的典範。她說:「我活在一個跨性別被殺害率比世界任何地方還高的國家。在此同時,巴西亦是在 RedTube(色情影片分享網站)消費跨性別色情片量數一數二高的國家。作為電影工作者,漠視無作為是不負責任的。」聯合導演 Kiko Goifman 接續回答:「我們並不是製作一部關於琳恩的電影,而是提供平台讓她發聲。」

琳恩在里約放克(baile funk)這種音樂類型裡,注入基進酷兒元素,扭轉二元分立的霸權:男性主導的音樂流派總是具侵略性、色情露骨、對女性採貶抑態度。因此在電影開場的演唱歌詞中,琳恩譴責父權結構讓女性受壓迫,並揚言對抗大男人主義(Machismo)。琳恩解釋她之所以抗爭,是她認為人人有權過得舒適並且被接受。導演 Kiko 則認為:「琳恩並非攻擊父權制,而是將跨性別議題引領至最前線。因為跨性別女人無法靠女權團結,她們經常被主流女性主義排除,只因為她們(曾經)擁有陰莖就沒有資格稱為『女人』。」

琳恩主張戰鬥從己做起。在挑戰世人前,她必須面對內化的偏見與性別歧視。她形容那像是「毒」;她必須從中萃取出「解毒劑」。誠如劇中提及的「身體作為存在的認可」,身體是琳恩最強大的武器。但這並非一開始的策略,她先客觀思考實現自我成為一件「藝術品」的必要犧牲。幾經考慮,她決定走出舒適圈向世人宣戰。

自我認定的性別論述

琳恩曾說:「作為一名跨性別者,她經歷過孤獨。那是非常可怕的旅程。」她試圖分享故事、走出孤獨,才發現,她分享愈多,愈能與他人交流。表演成為她接觸類似經驗的其他人的一種方式。當她發起專輯群眾募資時,收到全世界的援助。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擁有這麼多支持者,團結使她茁壯,讓她更勇於衝撞大男人主義。

當琳恩演唱《一個女人的陰莖》(um pau de mulher)這首重要且堪稱典範的歌曲時,歌詞宣示出琳恩的肉體不再是模仿理想女性,她倡議出身體和性別的全新框架再思考。在另外一首名曲《黑基佬》(Bixa Preta)中,她唱出「坐下來,大男人,看著自己的毀滅吧!」除了以歌詞直言不諱對抗父權,她更在曲名標示出自身的貧民窟、黑人男同性戀者背景。

在74分鐘的片長裡,電影沒有凝聚的敘事結構,只有一系列琳恩生活的隨機斷片,可能是她與樂隊成員喝酒嬉戲,或者是在極端特寫鏡頭中擺弄性器。 在諸多奇怪又動人的段落中,攝影機追隨她的私生活,包括她與親人的親密交談。琳恩的母親完全支持她的工作和身份,更(讓我的道德感)驚訝的是,母子竟然一同沐浴,互相擦著肥皂,同時洗了對方的短褲——這是電影中最溫柔和親密的時刻。

私生活外,琳恩的性別論述是電影的另一亮點。她述說自己以前是跨性別,現在是「順性女」。這觀點很有趣,因為「順性別」(Cisgender)是「跨性別」(Transgender)的對照歸類,意指出生性別、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都一致。但琳恩的言論則是表示,她不願臣服歸屬,由她自己定義出性╱別。就像她說的:「自己是新一代夏娃」,宛如這是新的性別論述。

這亦可想像成琳恩的抵抗,她自己說過:「對於(單單只有)變裝,有的跨性別團體認為無法和女性形象連接,透過矽膠、荷爾蒙改造才能算是女人。」但琳恩認為,即便外表、行為舉止不像男人且未進行變性手術,但她認為自己是女人,那她就是女人。畢竟,過得自在最重要。

超限制級!?羞辱的動能轉化

成為音樂人前,琳恩被確診出睪丸癌。她解釋:「這並不一定是我唱歌的原因,但這迫使我集中思考身體與個人身分。」

在回顧她的醫院診療影像時,她先是在鏡頭面前扯下(因化療而脫落的)頭髮,隨後在臉孔纏繞膠帶,舔弄塑膠陽具,彷彿實踐 BDSM 的繩縛情慾,她更嘴塗口紅,張開雙腿露出無毛的屁眼。差可比擬其歌詞:「進入我的肛門,它就像公寓一樣大」,用言語跟身體挑戰道德框架。

情慾是力量,不願妥協世俗的定義。琳恩在鏡頭裡搓洗包皮,用口紅塗抹龜頭,再塞入包皮中旋轉,或是赤裸穿著高跟鞋在鏡子前大跳 Voguing dance(注1)。琳恩不願歸順於「性╱別」或是「病人」的想像。只要她想,兩腿夾住陰莖她就可以是女人;只要她想,病厭肉體亦可以情慾裸露。而她的這一連串舉動,可能導致本片在臺灣電檢制度被審定為必須在觀影前簽署同意書的「超限制級」。

無標題

琳恩將道德主義認為的「羞辱」(Shame)翻轉暴露在外。她利用羞辱實踐操演,或是轉化為溝通形式。酷兒理論學者賽菊克(Eve Kosofsky Sedgwick)認為:「羞辱在干擾身分認同的同時,也建構認同。」透過擁抱色情、展露病體性器等,琳恩以非正面形式對待羞辱。面對羞辱,部分群體或個人認同會將羞辱二元切割出「有毒的」部份,再尊重、自豪、厭惡、加以淨化;但琳恩是在認同本身形塑過程中,就加以囊括在內,並與之殘存共存。

賽菊克點出「羞辱」這個心理動能,在各個社會運動發展史中的重要生產性位置,她把羞辱從道德的、否定的暴力運作中,拉入酷兒攻略的討論。她表示作為酷兒,能夠把別人對酷兒的羞辱場景,當作一種近乎取之不盡的能量轉換來源。延續此概念,琳恩將這些世俗認定是污名、羞辱的歌詞與性器裸露,轉化為她取之不盡的能源。

光鮮亮麗的驕傲與黑暗角落的死傷

近年堪稱巴西性別影像繁花綻放的璀璨歲月。除了《姊的SWAG姊來唱》獲頒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另一部記錄巴西變裝皇后、也同樣在今年女影放映的紀錄片《迷霧叢林》( Obscuro Barroco),亦獲得評審團大獎。

大銀幕外,跨性別身影持續放送小螢幕。2017 年巴西主流電視臺 Globo 推出肥皂劇《慾望邊緣》(Edge of Desire),講述角色「Ivana」女跨男至「Ivan」,每晚近 5,000 萬名觀眾收看。在肥皂劇引領社會氛圍的巴西,形同塑造出民眾同理及對話的橋樑。戲劇外,跨性別歌手 Pabllo Vittar 成為眾多巴西人喜愛的偶像,演出視頻更打破巴西 YouTube 點閱次數記錄。

巴西的性別友善,直接反映在聖保羅(São Paulo)同志大遊行。今年近 300 萬名參與者,規模堪稱世界之最。政府更協助編列預算,藉此發展觀光。巴西也是最早與 LGBT 人權組織合作,為 HIV/AIDS 感染者提供免費醫療的國家之一。2013 年因應世界潮流,通過同性婚姻。今年,巴西最高法院三月初通過決議,國民可在公證處更改身分登記上的性別,不需經由法律裁定、精神鑑定或接受性別重置手術。不過實際頒布尚待確定。

無標題

儘管巴西頒布許多包容性社會政策,許多方面仍極度保守,例如性少數面臨的羞辱與暴力,尤其是龐大的跨性別社群,包含易服者(Travesti)(注2)。巴西今年就有兩項酷兒藝術展覽,在右翼與保守基督教的壓力下被迫關閉。在大男人主義盛行的拉丁美洲,去年聖保羅有 200 名以上 LGBT 人士遭殺害。經聯合國統計,每 15 秒就有一名婦女遭受襲擊。更有數據指出 90% 的跨性別女性因無法受僱工作,被迫從事性工作。最嚴重的數據是,巴西跨性者的壽命不到國民平均壽命的一半,僅約 35 歲。

也許還要過很多年,酷兒藝術才能在沒有偏見與暴力下,袒露陽光。而這正是《姊的SWAG姊來唱》這樣的紀錄片難能可貴之處。對於同志影視作品而言,追求平權的煽情淚水的確是讓異性戀社群同理的一種有效且必要手段,但唯有展演各式性樣態(包括色情),才是真正的「多元」。誠如本片的無分性別、不在意豐腴體態、將色情歌詞化作自身培力、將病態肉體上探索情慾可能。

當人們不再「羞恥」、不再「畏懼」,百分之百的同理包容,才終能體現。

 

文章參考資料:
導演訪談
https://www.goethe.de/en/kul/flm/prk/ber/21176269.html
https://www.sleek-mag.com/article/linn-da-quebrada-interview/

巴西跨性別法案
https://www.hrw.org/news/2018/03/14/brazil-boosts-transgender-legal-recognition

巴西跨性別處境
https://www.nytimes.com/2017/10/07/world/americas/brazil-transgender-pabllo-vittar.html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連續兩年以編劇作品《金魚缸小姐》、《我的媽媽是網友》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前者入圍第 6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青春影展初審。一直很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