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富永昌敬電影——偷一份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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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08

今年的高雄電影節焦點導演專題「日本無賴派電影詩人:富永昌敬」,選映了《燦爛吧!情色時代》、《國寶山椒魚》、《南瓜與美乃滋》、《愛的禁行式》、《愛失格》、《潘朵拉之匣》等六部作品。

富永昌敬,1975年出生於日本四國愛媛縣鄉間,畢業於大學藝術學院電影系本科,卻自嘲其實是靠著自學來摸索如何拍電影。富永昌敬的創作除電影之外,尚涵蓋了電視劇與音樂錄影帶,他的作品多半改編自小說,如《潘朵拉之匣》,被公認為充分傳達出太宰治作品的氣息,而原創性十足的《國寶山椒魚》,富永昌敬則為電影寫了同名小說。

常同時身兼編劇和導演的富永昌敬,被暱稱為是「無賴精神」的最佳代言人,在他的作品中常有軟爛又粗魯的男性角色,而富永昌敬自己則曾說,「我的電影講的都是人『變身』的過程,如何從一個『廢柴』變成一個『傻瓜』。所謂『廢柴』通常很聰明,把周圍人看得很蠢,導致自我意識過剩,做事束手束腳;變身『傻瓜』後,不想太多,只管去做,人生會突然輕鬆起來。」

富永昌敬電影中的角色都十分鮮明、獨特到幾乎是古怪和誇張,儘管如此,卻讓人感覺這些電影真正的核心角色,其實是奠基於那背後的某種生活日常、階級、時代風景與氛圍,催生了人在其中那樣稀奇古怪地活著、活成了稀奇古怪的模樣,像是一種順應,但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對抗,無論是有或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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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永昌敬電影之所以被標誌為無賴氣息,或許在於其中的角色多半沒有真正富含意義、具有重量的存在感,以不耐煩、任性或自私,不顧脈絡地強行介入面前的生活之中,在有意或無意的情況下成為當下情境的主角。換種方式說,他們在各個生命場景中順隨著漂流,對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做出過度的反應,而後這些誇張的表現,牽動了環境與他人,引致了劇烈的波動。

這些場面或許可看為這些電影之於娛樂文化的某種順隨,又或許無賴氣質本來也就是作品類型中很重要的一宗,但看著富永昌敬電影中那些經常太過頭的混亂,我總是感覺那裡慢慢在堆疊起一種深邃的沮喪——這些人在還沒有真正努力過以前,就已經認為、或自以為知道,努力是沒有用的了,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或者是在這個現實底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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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沒有真正努力過或認為努力並沒有用的源頭,相較於其中角色自身的性格,更多在於現實令人失望乃至於絕望。這些人從來不是真的頹廢、懶惰和撒手無謂,那些反而過份用力的軟爛,更像是刻意對自己、對他人證明著,我沒有輸、也沒有被打倒,我只是不想參與這個遊戲。

在富永昌敬一系列作品裡,每部片各有其曲折或起伏不止的情節,故事是明確的,人物更是鮮活而殊異,可它們共同映射出一個灰淡的人間。在如此漠然的現實,就只能活出這種光怪陸離,才能反過來虛構給自己一樁,像是真的值得一活的理由。

理由與行為的落差、甚或是完全對不上,是富永昌敬電影中非常重要的戲劇動力。從一個角度可以是無厘頭,從另一個角度可以是魯莽,也就是無賴;但從再一個角度來看,那難道不是我們的生存本身,已經被迫從我們所在的現實脫落了嗎?這些人物仍煞有介事地懷抱著某個苦衷、某個理由,但從那裡發動出來的行為,之所以那麼突兀,在於他們事實上整個人都已經被排除於其外了。沒有人想聽那些理由,沒有人在乎他們發表什麼主張或做出什麼彌補,當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畸零的所在,或許自我放棄地繼續把要做的事做完,就算那看起來無效又可笑,甚至加碼演出,不過如同前面提到的,用誇張的行為反過來合理化自己存在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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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電影中最挑釁的例子——如《愛的禁行式》與《國寶山椒魚》,莫名其妙的情節和人物,索求的不僅是對於那些極端或詭異情境的理解,而是關於人物角色其格格不入於眼前世界的共感。例如《愛的禁行式》中的兩對男女,四個人的關係不斷重組又重新定義,他們說得振振有詞,卻絕對地缺乏說服力,因為那事實上並不真是要說服誰,而只是要彰顯人對自己和他人說的謊,可以簡陋又可悲到什麼地步,而這背後,是對於人生和現實怎樣的無力感。說是愛,說是復仇,說是誰與誰共同的保守的秘密,都堂而皇之,但當抽離來看,會發現他們不過就是被現實(橫軸)與身世(縱軸)給交錯地困住了。

那麼改編自日本《寫真時代》雜誌的知名出版人末井昭自傳的《燦爛吧!情色時代》呢?雜誌在全盛時期銷量高達35萬冊的《寫真時代》,讓森山大道稱自己曾有8年時間完全只為其拍攝作品,以及電影中也呈現的、由雜誌打響名號的荒木經惟……等種種傳奇,是否說得上是富永昌敬電影也有某種類似勵志或光明的東西呢?

電影中,末井昭生活在巨量與擁擠之中,是為生計的煩惱和奔波,是夾在情人與妻子間的窒迫,是獨特的藝術與情色嗅覺和品味,其追逐與拿捏呈現之間的本質性難題。微妙的是,在將時代氛圍表現得生動淋漓的同時,讓一個人儘管胡亂又奔放地隨性隨心而行時,真能有一朵花在那裡開出來。但又如何呢?時至今日仍然可能嗎?那在彼時也是一種過份戲劇化的偶然和幸運不是嗎?《燦爛吧!情色時代》透著一份奇妙的扁平感,與其說是另類的造神,不如說是來自於作者紅了眼、也殺紅了眼的羨慕——羨慕亂搞式的對抗,原來真可能長出名堂來。然而這樣的事在這個無聊又勢利的現實中,又能成立幾回呢?……可只是,富永昌敬的電影,不也突圍、勝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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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相對平實的《南瓜與美乃滋》中,女孩到酒店上班、甚至接受大叔包養,以為了賺錢支持男友的音樂夢,但男友卻並不是真的那麼積極,更像嚷嚷著夢想卻只是軟爛或脆弱,由此凸顯出女孩奉獻的反差。但這常見的設定到了富永昌敬手裡,卻不會只是普通的純愛YA片。接著女孩遇到之前的情人,萬般驚喜而珍惜地希望再多聚一會,男生顯然從以前到現在都只停在享受/剝削女孩對他的愛,甚至對女孩說,妳拼命說著喜歡我、喜歡我這一點,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哪,女孩一點也不感覺到在過去與此刻的被傷害或不對等,反而說,是啊就是這麼喜歡你,說完便緊抱著男孩。

如果以愛情的電影的角度,這樣的發展或許要讓人困惑,究竟電影要講的是什麼?而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但放在富永昌敬作品脈絡中,這卻是兜回一圈地理所當然,是啊在這樣空氣混濁又沒什麼希望的現實裡,人與人在一起的重點,只是要銜住彼此,用身體、用綁在一塊的存在,去解消現實的重與悲哀,但倘若因為這樣就以為人和另一人之間,真能有什麼意義深長的感情,那也就劃錯重點了。人畢竟還是必須、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活著。

 

今年高雄電影節(10/19-11/4)的「日本無賴派電影詩人:富永昌敬」導演專題,將放映文中提及的富永昌敬六部長片作品,相關放映訊息,請參考高雄電影節官方網站:https://www.kff.tw/TW/film/unitDetail/2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