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世紀初的光:《我的二十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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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7

在愛迪生發明燈泡時,一對叫莉莉和朵拉的孿生姊妹也出生了。正當人們因此開始享受夜的美,她們則面臨分離的命運。在這世紀之初,等著姊妹的是截然不同的生命、電力、無政府與女權的爭取。

作為匈牙利導演恩伊達(Enyedi Ildikó)首部劇情長片,《我的二十世紀》(Az én XX. századom)於1989年拿下坎城金攝影機獎,要不是這個得獎記錄,它大概會更加小眾——IMDb上甚至沒有它在匈牙利的上映記錄。如今,這部曾在影迷間流傳的精品將在女性影展放映,經過數位修復後的影像質地,為它鮮明且夢幻的黑白攝影增色不少。

片中的確安插了一段顯著關於女權的段落,是替革命份子服務的莉莉在一堂講座上聽到的主題;不過,在那裡,演講者終究以一篇報告來證明女性「缺乏理性、無法邏輯思考」,甚至,女性是一種「非存在」。但莉莉並沒有離場,她壓抑著憤怒,繼續留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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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與前後情節沒有直接關聯的橋段,看似突兀,卻也不比影片許多地方更不自然;然而它幾乎在影片的正中間,實際上也承載了一個重要的隱喻:它終究引向莉莉的自我覺醒。於是直到後來,當莉莉要再次執行任務——這回,她的任務不再是傳遞情報或炸彈的製造配方,而是拿著炸彈前往一個有警衛駐守、看起來像政府機構的地方。但就在她手持炸彈、吶喊著衝向那棟建築物時,一位長得像那位演講者的人(其實是另一位政府官員),無助地看著她(儘管眼神似乎還有其他的盤算),突然間她下不了手,反而是帶著炸彈離開現場。正是莉莉的遲疑在敘事線的因果關係鬆脫的前提下,仍能看出這裡的象徵性行為。

這也是為何,她隨即逃到了遊樂場的鏡宮,一個十分適合姊妹重逢的場合。她們像是重逢,又像是彼此映現。姊妹倆的重逢像是一次合體,完整了她們的自我,於是影片近末,我們只有看到一個人從一棟尋常的住宅探出頭(放鴿子),此時不管她是朵拉還是莉莉,都沒有什麼差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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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比較熟悉的恩伊達作品,很可能是去年上映的《夢鹿情謎》(Teströl és lélekröl,2017),這是她繼《魔法師西蒙》(Simon mágus,1999)闊別大銀幕18年後,一舉奪下柏林金熊獎而重新讓她的名字又在影迷間流傳的作品。兩相比較,我們很容易從恩伊達作品中找到一種童話般的氛圍,好比《夢鹿》中的潔癖女瑪麗亞堅信能與她「共夢」的身障者安德烈必然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一樣。朵拉與莉莉的分離,也是在一個仿如童話《賣火柴女孩》的雪夜發生的——她們稍早前也以自己賣的火柴彼此取暖。

於是《我的二十世紀》的敘事也就像童話一般,除了「身分」的連貫性,以及姊妹倆分別都看上的那位男子(片中無人叫喚過他的名字,從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推測應該叫作Z)之外,影片實際上並沒有一條清晰的情節線。每一場都像是在「從前從前……」之後的「有一次……」、「又有一次……」。

於是男子Z才會無所不在地出現在各種關鍵場合:在巴黎電流展示會場(他在這樣的場合登場,也充分體現了他被象徵的意義)、在緬甸的橡膠園、在布達佩斯的圖書館邂逅莉莉,在豪華遊艇上邂逅了朵拉(但他並不清楚她們原來是孿生姊妹),終又在炸彈風波未平的時候,由一頭驢子的引導,進到鏡宮見到兩姊妹。

此外,朵拉的漂泊人生顯然沒有一個特定目標。但她的內心獨白會告訴我們她如何挑選男人。莉莉的任務看起來也同樣鬆散,比如當她與其他不曉得是窮人還是旅客擠在很小的屋舍裡,有人趁她睡著時拿走鳥籠裡的情報,究竟是她的接頭人還是敵人,不得而知;她的身分與任務也像是一種純符號性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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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這種童話般的敘事方式,也才會出現一些離題,比如突然岔開來交代一條狗的奇異旅程。或者一隻動物園內的猩猩,向莉莉與Z「講述」牠是怎麼住到這個牢籠裡頭的故事。

影片經常被人貼上「魔幻」的標籤,也源於非常任性且不時出現的畫外音。比如天上的星星們向眉頭深鎖的愛迪生發出呼喊,或者隨著Z走進鏡宮、靠近孿生姊妹的過程中,類似是星星的聲音再次發聲,議論著他的內心活動。也包括上述動物園內猩猩講故事,或者,朵拉的內心話語——我們不禁問:為何莉莉沒有內心獨白呢?——等等。敘述「觀點」不斷游移的結果是,倘若觀眾把這些聲音都當作實存,那麼影片無疑就存在魔幻的成分;而我們也實在無法判斷這些聲音的真實性,最終只能忠於觀影過程中接收到的這些影音訊息。

不過,涉及「孿生」的題材,本來就容易製造出超現實情境,特別是對於劇中那些並不知情的人物來説尤其如此。就像Z在分別面對熱情的朵拉跟含蓄的莉莉時,必然會有奇妙的錯覺。而這種設計也往往讓人直接聯想到如布紐爾(Luis Buñuel,一位徹底的超現實主義導演)的《朦朧的慾望》(Cet obscur objet du désir,1977);但是恩伊達仍舊捨棄了這種現成的參照,雖說她也會用書籍(名為「自然界中的互助原則」)來作為貫串影片的象徵物,而影片收尾在愛迪生的電報系統發布會,也算是總結了二十世紀初期的重要面貌。

電燈、交際花朵拉、無政府莉莉、電報,以及通往大海的溪流,交織出一道二十世紀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