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她的故事,蘇∙弗迪胥,與小寫的(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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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1

七零年代是基進女性主義(radical feminism)在美國東岸蓬勃發展的年代,從男性中心的新左派(New Left)陣營獨立,她們提出性別才是最古老的壓迫形式(而非社會經濟的階級),從母職,家庭,性與工作等層面,展開全面性地對父權體制根本地檢討,各種不同的女性主義與性別運動眾聲喧嘩的年代就此展開。「個人的即政治的」是第二波婦運最著名的口號之一,這句宣言或許最能代表所謂的「基進」——由最基本的社會結構與個人的生命經驗出發,檢視並批判父權的意識形態,是如何部署到每個人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毛孔中。

蘇∙弗迪胥(Su Friedrich)亦曾是基進女性主義運動的一員(曾為基進女性主義雜誌《異端》〔Heresies〕製作平面設計),原本學習藝術史,她的電影生涯在七零年代晚期的紐約展開,從著名的實驗電影基地千禧電影工作坊(Millennium Film Workshop)習得膠卷的技藝與實驗電影的語彙。在她的作品中可約略見到Stan Brakhage和Hollis Frampton等實驗電影作者影響,特別是強調電影物質性的結構電影(Structural film)運動,在本屆女性影展所播映的《冰冷的手,温暖的心》(Cool Hands, Warm Heart)和《悠游而下》(Gently Down the Stream)和《同根相連》(The Ties That Bind)這幾部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到此派實驗電影運動的影響,諸如手刮底片,抽象化的攝影,音樂性的剪接等。而《悠游而下》,大量使用光學印片(optical printer)技法,強調影像的本體,觀影經驗如同用眼睛觸摸膠卷,並融合手刮底片的文字敘事,將許多實驗電影技法熔冶一爐,而使用夢日記拼貼而成的敘事結構,亦讓人想起實驗電影教母瑪雅戴倫(Maya Deren)充滿夢境與幻想的自我驅魔儀式(而非除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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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戰結束前後開始在美國蓬勃發展的實驗電影,如同相近時期的第二波女性主義,或許都是涵括太多流派的大傘,除了結構電影,更有解構敘事機器的新美國電影(New American Cinema),重視內心風景的Psycho Drama等流派。而實驗電影的前稱「前衛(Avant-garde)電影」一詞,即是由(衝刺突圍)軍事詞彙借用來的跨領域文化運動,是某種自期將目光聚焦在前沿的藝術的政治運動。運動與門派紛雜,但根本上,早在電影片廠制度誕生之前,實驗電影即是將膠卷與攝影機作為個人的媒材的創作方式。

時代與地緣的關係讓弗迪胥將兩種基進運動結合在她的作品中,然而和當時實驗電影社群內風行的形式與風格相比,她始終保持自主的態度,自言法斯賓達、香妲阿克曼與布紐爾才是她在開始手工製作電影之前的啟蒙1。或許這樣的初心,使得她找到屬於自己的電影語彙。1990年的《沉浮》(Sink or Swim)是這樣極具個人風格的代表作,以半自傳半虛構的成長故事體裁(coming of age),使用既輕又重的家庭電影質地,結合日記電影甚或散文電影的碎瑣敘事旁白,並用童聲配音。結構上使用字母排列,Z倒數到A,製成一部自我認同的百科全書與療癒之旅。而字母的最中央是M,Memory,全片中最長的一段,以閃爍明滅的家庭影像講述兒時記憶的沈重與深遠影響,既親密又遙遠。

在1987年的《修女日記》(Damned If You Don't)中,對形式與內容的翻玩同樣精采。首先以黑白膠卷翻拍《黑水仙》(Black Narcissus,1947年的早期特藝七彩片)的電視螢幕,利用局部特寫與強調電視螢幕的掃瞄線,讓原本的影像產生質變,再加以重製敘事並凸顯原片中的性別盲,而後由自白般的旁白,讓觀眾進入一個被酷兒歪讀的天主教啟靈故事,但到了電影的最後,觀眾才在尺度全開的床戲中恍然發現,這是一個宛若修女夜難熬的女同性戀情慾解放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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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迪胥的作品靈巧而輕盈地遊走在實驗/紀錄/劇情這些當代電影建制所劃分的類型之間,而除了生猛辛辣的的實驗之外,許多弗迪胥的作品在形式上則相對平易近人,如《公路規則》(Rules of the Road),《捉迷藏》(Hide and Seek),《無法訴說的羈絆》(I Cannot Tell You How I Feel)等,不變的是她的作品,不論虛構或紀實或實驗,始終保持真誠的態度,去接近自己與自身周遭的人們的生命經驗,私人的故事,卻又最能碰觸到難以拍攝的各種議題:宗教,歷史,性別政治等等。2006年在紐約MoMA的弗迪胥回顧影展即是以私電影(Personal Film)為題2,她的生命故事,小寫的私電影,數十年越界而不願被定義的姿態,或許也是由於長年受到女性主義與實驗電影所共有的,個人的政治的基進姿態所驅動。

某種程度上,或許蘇∙弗迪胥銜接了70、80年代的美國實驗電影與90年代的新酷兒電影(New Queer Cinema),特別是後者在形式與內容皆具挑釁的政治性。但在1988年第二屆紐約Lesbian & Gay實驗影展(現為MIX NYC酷兒實驗影展)中,弗迪胥在以基進的形式與內容為主題的論壇中發表了一篇短文《基進的內容就得配上基進的形式嗎?》3,談到這兩者媒合的艱難與是否必要,她的態度是有點悲觀卻又開放的。她以Stan Brakhage為例,認為Brakhage在電影形式上基進,在性別政治上卻相對保守,對所有作品同時要求形式與內容上的基進並不公允。但弗迪胥也說,Brakhage的作品常以他的家庭與妻子為題材,在某些作品背後,過於刻板主從關係總讓她感到壓迫,「像是在看情境喜劇(sitcom)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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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幽默感與氣質,或許是她能從藝術與社會運動的大敘事中脫出的方法,而在當下的時代,或許對「基進」的執念可能也已成為一種壓迫,但她期勉「對自我敘事真誠,對電影媒材的可能性盡力嘗試」。對她而言,生活中的感受,始終比戰鬥姿態來的重要。也因此,在她圍繞著家庭、記憶與童年的作品中,觀眾可能找到更多自我分析與自我建構的坦誠,同時也更能鏡射出自己生命經驗中的認同史。

 


1. ‭ ‬“Su Friedrich: ‘Giving Birth to Myself’” in Eyes Upside Down: Visionary Filmmakers and the Heritage of Emerson by P. Adams Sitne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296-320 
2. ‭ ‬”The Personal Films of Su Friedrich“, September 27–30, 2006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3. ‭ “Does Radical Content Deserve Radical Form?”, MILLENNIUM FILM JOURNAL, no. 22, Winter/Spring 1989-90, pp. 1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