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同行的少年》真的與神同行嗎?——關於電影的模糊性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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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14

單看故事,不管最後五分鐘的「超展開」,少年主角的確像「與神同行」。

電影開場,巴士上的染毒少年自睡中醒來,眼神迷惘、滿腮鬍髭、眼角下帶傷,如一尾鬥輸的狼。他來到地處偏僻山區的戒毒所,在神父與院友的陪伴下,寄望藉著每天只有禱告、勞動與院友情誼的苦行生活來戒斷毒癮。但是癮有這麼好戒嗎?他中途逃走,遇見天使般的美麗女孩善誘,重返戒毒所。經過一段時日,相由心生地,觀眾似乎能從外型變化去推敲他內心的「改過自新」。一次山區意外,少年大難不死,他相信這是向上帝祈禱而發生的「奇蹟」。於是,他下定決心投入神職工作,終生獨身,獻給上帝。

好吧,以上描述聽來確實是「與神同行」(當然沒有陰間使者與審判閻王囉,別想成跟那部韓國賣座強片有關),且漸行漸近,似乎也由此衍生出片商「叛逆少年擁抱上帝之愛」的文案、找牧師神父推薦的宣傳策略。可是於此同時,卻也觀察到某些影迷朋友「幾乎是宗教戒毒所宣傳洗腦片」、「對宗教題材無感」的直接評語,甚至敬謝不敏、直接跳過。兩種觀感天南地北卻繫於同一印象,直指這部片市場定位之不易,及此定位之兩面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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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部電影真的是「與神同行」嗎?假如觀眾帶此期待,可能會在最後五分鐘落空,或者,有點困惑吧——因為少年突然決定,離開駛往修道院的巴士,去找女孩。

不過這個發展可以輕易歸結為「世俗終究戰勝宗教」如此一翻兩瞪眼的反宗教結論嗎?恐怕不盡然。女孩近乎「守護天使」的形象,可能會讓觀眾認為,少年只是無法斬斷塵緣,全心擁抱上帝,因而在世俗與宗教之間找到一個折衷路線。但這樣的宗教解讀又是唯一解嗎?其實又未必。回溯少年與女孩的第一次互動,女孩的確是勸少年重返上帝懷抱的關鍵,可是女孩毋寧是希望他戒毒,並非奉獻宗教;而少年重返戒毒所的實質原因,在他看著女孩開車(背景響起帶宗教意味的祥和歌聲下)的主觀鏡頭內,除了帶有宛如望向天使救贖的神聖感,也有少男情竇初開、依戀不捨的荷爾蒙作祟1,足以讓人推論,少年之所以回到戒毒所並嘗試融入,背後一大驅力其實是為了再和女孩見面並給她好感的俗世男女情愫。

人物動機的複雜度,是讓角色立體且「活」出自我意志的基本條件。類似這樣的曖昧解讀空間,遍佈全片,乍看很像「宗教洗腦片」的絕大部分篇幅亦然:最後的超展開不是臨時起意,少年其實一直都在猶豫擺盪,只是在某種自覺或不自覺的掩飾之下;與表象所見相左的一條「個人vs集體」關係及宗教反思的詮釋路徑,不那麼用力卻隱約可探地,也持續存在著。對我而言,這層模糊性特別好玩、也值得一寫之處,還在於展現在「口頭語言」與「電影語言」上的落差——亦即,「角色們說什麼」與「角色們怎麼被拍」之別。

 


1. ‭ ‬這顆少年望向女孩的鏡頭,除了少年主觀視野下的女孩天使面容所帶來的魅力外,從全片結構來看,尚有一個很有趣的特殊性:全片共有四次少年坐在車位上的鏡頭,這四次都是他的生命重大轉折點,除了這次以特別能凸顯人物情緒的3/4鏡頭拍攝外,其他三次都採取相對隱忍的側面鏡頭(profile sh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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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原文意指「祈禱」(La prière)。祈禱是在與看不見、不可知的上帝互動,上帝會不會回應你?怎麼回應你?高度涉及主觀感受,對信仰的堅定程度。少年有著一個很自我封閉、不擅長融入群體與自我表達、三心二意搖擺不定、試圖偽裝與壓抑尷尬不適、但是又裝得不是很成功的彆扭性格,性格決定行為,這樣的人是不太會直接講出內心想法的。

因此少年誠然有血氣方剛、難以馴服的一面,可是他沒有許多主流電影裡英雄式主角的主動性,不會來一場清楚闡述電影意涵(如編導假他之口)的演講。我在看片時,腦中浮現的副標題是「容易受影響的少年」,他很被動、隨波逐流,內心充滿困惑,卻說不出口,也可能是不知如何用語言恰當表述自己的困惑。

處理這樣的人物,導演Cédric Kahn與攝影師Yves Cape(與法國名導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以往長期合作),採取冷冽乾淨的自然主義影像風格,大量遠景,讓觀眾拉出一個觀察群體生態系的距離。片中多次出現群體聚會,仔細觀察拍攝群體聚會的主鏡頭(master shot),會發現少年常在低下、邊緣、陰影位置,而他身處其中的表情,總不是那麼自在;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裡面。除了遠景,電影也拍攝許多虔誠院友的投入特寫,當這些特寫再接到少年略略不知所措的無神臉龐時,個體vs集體的對比,及其承受的心理壓力,不落言荃地建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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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說他過得好,真的聽聽就好。這一點特別展現於少年重返戒毒所後,再去找女孩的那一場戲,少年對女孩說,他現在過得很好;這場戲在拍攝上,兩人完全沒在同一景框,在視覺上造成疏遠、距離感、身處不同世界;更有趣的是,少年是站在門邊說話,整個臉被陰影罩住,完全感受不到他口中的過得很好,而坐在室內書桌前的女孩,臉孔明亮且金髮閃耀光芒(髮梢有如打了背光般微亮)。高度自覺的「台詞vs視覺」錯位,隱隱暗示:少年的「口頭語言」是謊言,「電影語言」恐怕才是實情。

「身處陰影的少年」與「金髮閃耀的女孩」這組對照,除了前述這場戲,也貫穿兩人其他橋段。電影最後一顆鏡頭,收在:前景是金髮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女孩,後景是虛焦裡少年正朝女孩走去,停住,女孩似乎察覺,停下手邊工作,準備抬頭。發光的金髮讓人聯想起宗教畫裡聖人頭上的光環,也連結電影中段的幾位院友見證個人轉變時,夕陽照著他們背後的模樣,讓最後這顆鏡頭帶有濃烈宗教感,指向女孩作為少年的某種救贖,著力甚深地運用自然光來創造「高潮」。電影就收在這兒,觀眾不會看到他們擁抱、對話,甚至沒有眼神交流。

另一次,則是女孩載少年回戒毒所。在這一組少年望向女孩開車的鏡頭裡,少年主觀鏡頭中見到的女孩,一下受車窗外的陽光照拂,臉部透亮光潤,一下髮梢受光,呈現清晰銀線;而明明同樣也在車內,以3/4鏡頭拍攝的少年臉孔,卻沒吃到任何日光。這場戲的明暗對比,比前述兩場更收,可視為電影在經營兩人關係弧線上,一種漸次加強的策略。Yves Cape受訪時表示2,他們幾乎沒有用到任何人工光源。如此的「打光」效果,實為透過站位、空間、日光時機等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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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一個巧妙選擇,是找了演過很多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電影的德國資深女星漢娜許古拉(Hanna Schygulla),詮釋創辦戒毒所的老修女,並與少年主角有一場關鍵對手戲:老修女打了他兩巴掌,告訴他經文背熟不等於祈禱,揭穿他沒有真正擁抱信仰。老修女此舉,單純看文字描述,可能會被解讀為「正向地敲醒迷途羔羊」。然而從選角與拍攝方法上,其實予人另一種感受。

雖然許古拉年老後的模樣與片中扮相,都可以用和藹可親來形容,可是一旦笑起來,嘴角與眼角上翹時那股自帶的邪氣,仍幽幽滲出,而世故與純真兩端的嫻熟切換,恰是這位傳奇影后長年精擅之技。對於認識她的影迷,過往在法斯賓達重要作品裡的形象,如《瑪莉布朗的婚姻》(Die Ehe der Maria Braun,1979)、《莉莉瑪蓮》(Lili Marleen,1981)等,也不斷給老修女一角增添威權與專制的溢想。

對於演員形象的判斷,容或有主觀成分。在拍攝方法上,電影如何呈現這位儼然代表戒毒所形象的創辦人呢?這場戲的背景一片漆黑,老修女的臉被一道黑暗罩著,當她異常用力地賞了少年耳光後,摸了少年的頭,像是一種安慰,可是這個「安慰」卻用了一顆背景幾乎全黑、只見一隻皺紋的手由上而下摸著少年的頭的特寫。如此惶惶不安的視覺處理,這真的會是一部「宗教宣傳洗腦片」嗎?

《與神同行的少年》無疑沒有張牙舞爪、手撕鬼子般的宗教批判快感,也有一個恐怕先天就不太符合台灣小眾電影觀眾胃口的故事,但這些或許都無損它作為一部「電影」——複雜多重的音畫綜合藝術——因其對電影自身特質的高度自覺,而富含的讀解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