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影】因「獨」而「立」——陳翠梅與馬來西亞電影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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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07
  • 謝鎮逸

如果在街上隨機訪問一群來自馬來西亞的朋友,問他看過或知道哪些大馬製作的電影或導演?若非是有點文青基因的孩子,恐怕很難從他們口中聽到「陳翠梅」這個名字。這跟當地電影事業的結構問題有關,但卻又無法忽視陳翠梅確實在馬來西亞電影史上佔有一定席位,也普遍被認為是「大馬電影新浪潮」的領軍人物之一。

2018 年桃園電影節策劃的「焦點影人」陳翠梅專題,某程度上來說可視為對這段電影新浪潮的一次議題性回顧。但倘若只將該專題的策劃當作是一種作品的陳列展示就會不免可惜;與其只是聚焦在陳翠梅這位電影創作者身上,不如將其視為一種用以折射的介質,藉此開展馬來西亞及其各種後綴議題上的探究。

電影新浪潮與獨立電影

大馬電影新浪潮都是以獨立製作的電影來組成,並以阿米爾·穆罕默德(Amir Muhammad)在 2000 年推出的《唇對唇》(Lips to Lips)為濫觴。而陳翠梅在 2004 年的短片《丹絨馬林有棵樹》得到國際關注以後,隔年就與另三位電影工作者李添興、劉城達、阿米爾·穆罕默德共同創立獨立製片公司「大荒電影」並開始積極製作多部力作。隨後更多的獨立電影人前後在國際影展上得到注目,如雅絲敏·阿莫(Yasmin Ahmad)、胡明進、何宇恆等。敏感的在地觀眾開始留意到這股潛力非凡的本土創作者,更感到本土電影的潛在可能性。

「大馬電影新浪潮」這稱謂及其實質意義雖然遠沒有法國新浪潮般那股英雄主義式的浪漫情懷,亦不同於發跡於 1980 年代、關注於社會寫實運動的台灣電影新浪潮。雖然不如其他地區的新浪潮都有一定幅度地影響後繼的電影發展,但馬來西亞的主流商業電影卻和新浪潮猶如兩個平行世界、互不相擾。要等到 2000 以後才開始真正展露頭角的這一批年輕電影工作者,卻是以獨立製片之姿,來逃離中心、並從疆界邊陲的海岸試著掀起新的浪潮往內陸的岸上拍打。

縱觀 2000 年代的這些獨立電影,大多數都普遍有著相似的共通點;低成本、非職業演員、冷靜或冗長的鏡頭語言、文青般的哲思絮語等。在題材的選擇上,也較為關注人在都市化後的變異、對國族與多元族群認同議題的處理等;冥冥中都有著相去不遠的同質性。在馬來西亞取得拍攝場地的執照申請程序冗長且極其不易,因此許多獨立電影幾乎都是靠著打游擊的方式在公共場合進行拍攝。這也是為什麼很多獨立電影都有著看似粗糙的影像質感,並且某程度上也有著相當紀實的臨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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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很難從當地文化部及公家單位要到文化事業的經費補助,所以早期的獨立電影幾乎都仰賴團隊自費和電影節的資金供養。而在這群人之間都因著「同道中人」而促成了一種同儕關係間的默契;可以看到大家常互相給予拍攝上的資金支援、技術協助甚至出演要角或客串等。在這種互助文化之下,也讓這一群電影人在大片荒漠中凝聚起一片雖小卻清新快意的綠洲。

由於這些獨立電影的目標觀眾群始終是鎖定藝術電影的愛好者,作品流通的管道自然也會受限。國內主流電影院線要放映這些片子,通常只能與國外的參展藝術電影一同並列「國際外語片」的小眾形式上映。這種現象不僅讓人啼笑皆非又慨嘆,且放映廳院和場次屈指可數、宣傳低落且市場低迷。因此獨立電影的放映場域通常以地下的方式流通,如咖啡廳、複合式空間或私人工作室等。另外,少量的 DVD 光碟也是極為有效的傳播形式。

獨立之所以為「獨立」,素來就蘊含著的某種抵抗之姿,是否能夠真正超克國族主義的框架以及資源不均分挹注的文化政策,並在這低資源以及低限技術的門檻之下,發揮其最大的品質成效?既然是「浪潮」,就意味著總有不停息的潮汐在往前推進。而如果我們能夠意識到浪潮是以一波接一波、各自競相勇撲上岸的階段形式,那「新浪潮」當然也不會只是一個在斷代中封閉又單向指涉的浪漫修辭了。

陳翠梅的創作路徑

如果沒有前述的這些種種框架與條件限制,恐怕也難以催生出這一波的新浪潮。陳翠梅作為當中的中堅力量,實力自然不容小覷。但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對於影像創作上極為開拓性的實驗性嘗試以及對從個體到社會的命題掌握。

2004 年拍了《丹絨馬林有棵樹》,旋即在各大影展如奧伯豪森國際短片電影節(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Festival Oberhausen)上大放異彩。毋庸置疑,這一張亮麗的「名片」遞到了國際觀眾的面前——讓人意識到這位眼角微微上挑、有著典型東方面孔的女性導演,確實有著不容忽視的潛力。「女性」這幽靈一般的稱謂看似多此一舉,卻也潛移默化地在其作品中隱隱現身。

導演自稱《丹絨馬林有棵樹》是一齣虛構的「自傳」;以一名逃學的高中少女在公車站的等待揭開序幕,隻身搭車來到大城市吉隆坡度過她的 18 歲生日。姍姍來遲的男子推著發不動的機車,一句「又壞了?」的台詞開始了倆人之間的滿嘴屁話。他們斷斷續續地閒聊,卻不無對未來不安定的生活作出似而畏懼又像逃避的無言控訴。片中多個靜止的長鏡頭在當時對一般甚少接觸藝術電影的觀眾來說還是極具挑釁的;尤其是當少女在老舊公寓樓下等待的那三分鐘,看似什麼也沒發生,卻飽含一位年輕創作者表明創作意識的強烈意圖。等車、等人、等時間、等生活緩緩地開進來又駛離遠去,對真實時間的刻畫透過鏡頭表露無遺。

從涉世未深的少女到成熟入世的都會女性,依然難以掌握自己想要的生命。在《儀式之必要》中的李淑貞被算命師半途攔下,並展開一場糾纏不清的信任遊戲。作為一名看似獨立堅強的女性最終還是得聽命於男性算命師的操弄,如同她渴望也有一位理想男性走入她的生命來改變她的下半輩子一樣。只以幾個簡單的場景就佈局了兩人欲拒還迎的對話關係,更使人相信低預算依然能夠自在創作的可行性。

首部長片《愛情征服一切》中的阿娉,則彷彿是前述女性角色的化身:離家到大城市、以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最後卻只能甘於迷失自我。阿娉來到吉隆坡投靠姨媽一家,每晚只能在電話亭與遠端的男友維持著苟延殘喘的感情聯繫。阿莊逐步佔領她空洞的內心與慾望,並在最後徹底粉碎了她身為一名女性的所有尊嚴。導演有意識地透過一個看似俗爛的愛情故事,卻又打臉了無數個甘願為愛奔走天涯的癡情少女。片中小侄女與筆友之間關係的敘事副線,用來對照阿娉的情感歷程也可說是來自編導的匠心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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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是有屬於她自己的幽默感——《每一天每一天》裡頭那為了專注寫作而離職的女人,神經質地將無數個小情緒放大;男人在臨界點上也幾乎快跟她一起崩潰。妙的是,飾演女人的演員同時也出演男人的同事,追問女人發難的八卦;片末的車內對話處理輕盈靈巧,有點玄妙又有點可愛。這些橋段的設計究竟出自什麼樣的意圖也實在令人玩味,但也可見導演總是透過各種方式介入「正常」的影像敘事。

就算沒有女性卻仍然能夠拍出女性電影——《蘑菇兄弟們》中的四個嘰歪男人,口中故作輕蔑自家妻女,卻又不願承認女性是她們難解的困擾所以才必須短暫離家逃避。從整體經營來看,導演對於格局分寸拿捏的掌握就又更為大膽了。片中四名演員有的是詩人、電影人、音樂人,幾乎可算是打友情牌的出演,更彰顯藝文界好友們的相互扶持對獨立電影來說何其重要。

陳翠梅碰觸議題的觸角當然不僅於此。如同關注難民議題和族群離散意識之辯證的《南方以南》,是被學術界討論度較高的一部片子。影片敘述生活在 1980 年代、東海岸關丹的一戶華人家庭,討海生活艱辛而三餐得來不易,故此吃飯一直是海外華人最莊重且最基本的生存尊嚴之一。片中出現以金粒換米粒的越南難民,彷彿是與大馬華人遙遙對應的另種平行關係;而鏡頭前的這片南中國海作為漂流的意象也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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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來西亞這種結構複雜的地方,很難與各種情境的政治脫鉤;無論是家國的,或是宗教、種族、語言、性別上的。《一个未来》找來曾為「內安法令」受害者的政治人物蔡添強,演出一個在烏托邦未來世界的「異端」,因而被神秘人士押走。這種科幻寓言般的敘事手段又可見於她的另部短片《夢》裡頭,以一位連賽博格都稱不上的病人來暗喻某種身體性的缺失。

2010 年的《無夏之年》,可看作是陳翠梅階段性的大作,也是對自己創作歷程的整理。導演選擇回到了童年故鄉蛇河村(Kampung Sungai Ular)拍攝,並以兩段式的倒敘結構來處理人物記憶的回溯。故事講述離鄉多年的歌手回到靠海的故鄉,並與兒時玩伴和他的妻子一同乘船夜遊月圓之夜的海面。他們聊起各種美麗的傳說故事,還比賽誰能夠在海裡閉氣最久。最終歌手以他最終極的方式永遠地銘刻在他的原生地之中。片中利用月光來作攝影照明,在夜遊的那一場戲裡,觀眾沉浸在幾乎全暗的氛圍當中,只能透過不時從銀幕上傳來的依稀燈火來端視如憂鬱藍調一般的靜謐海面。為了達致最理想的鏡頭也必須配合月圓週期拍攝,其技術難度可想而知。

無論短打抑或長征,陳翠梅總在電影的時間框架裡頭以她細微的敏感度與趣味哲思兼具的台詞,來架構出她所認知的這個世界。或許會有人認為來自多族裔社會的創作者總是會對我他之間的流動與變化關係特別有自覺,但就算這不是一種必然,也無法否認在其作品裡依然看得見日常/尋常的生活裡頭那些隨時可能帶來崩解或不安的危機感;無論是各種維度上的政治,抑或個人經驗中的情感梳理。

除了電影之外,陳翠梅也是一位作家。於 2009 年出版個人散文集《橫災犁棗》,除了收錄散文作品、影片攝製札記,也讓如她短片作品那般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說躍然紙上。至今,其臉書粉專「陳翠梅微小說」一樣延續了她愛說故事的興趣,不時貼出靈光閃現的隻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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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波的新浪潮

2015年,「大荒電影」展開了「下一波新浪潮」(Next New Wave)的年輕電影工作者培力計劃,密集舉辦了一系列有關影像攝製的工作坊與交流會等。這不失為國內的另一個獨特平台,提供了許多年輕人向知名電影人學習的機會,而至今仍在持續當中。此外,陳翠梅在2017年更創辦了「SeaShorts」東南亞短片電影節,將區域性極具潛力的短片作品帶進馬來西亞作放映交流,藉此透過和其他鄰近國家的創作者交流,來擴展對東南亞電影的版圖想像。

從近年來創作的減產而將重心放在電影推廣的路上,不僅可以看到陳翠梅憑借自己征戰影展多年的經驗,已然從一個個體創作者,拓展成一種更大向度的試驗力量;以輻射狀從馬來西亞散發到國際上的積極動能。陳翠梅作為一種中介,除了以電影作品觀照馬來西亞的種種社會情境,又透過電影推廣行動以真正落實對影像的實踐。或許 2000 年代這股「新浪潮」已經封存在一段特定時代,但依然能透過作品以外的方式來持續發酵吧。

編註:關於「Next New Wave」計畫,可參考今年放映週報與台北電影節合作的影展電子報文章〈孕育下一個新浪潮——專訪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陳翠梅〉。↩
編按:2018 桃園電影節將於8/17(五)至8/26(日)舉辦,全台獨家放映「焦點影人:陳翠梅」專題,包括陳翠梅執導的六部短片與兩部長片,放映資訊與影片介紹,請參考電影節官網 https://www.taoyuanff.org/lis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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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鎮逸

旅台馬來西亞人,表演藝術、視覺藝術、電影、文字工作者;亦為多領域自由評論人。畢業於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戲劇與影像系、台灣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