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永遠是人——《樹下驚魂》
或許是地理位置與極地氣候使然,北歐人有自成一格的質氣。比如很多瑞典人相信小精靈真的存在,必須和他們和平相處才能少災少難諸事平安,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森林遼遠蒼鬱深密,想必激發他們諸多綺思狂想;而芬蘭人一年一度的探戈大賽,舞蹈的熱力與激情讓寒帶人盡情發洩,幫助他們度過永夜的黑暗與沮喪。這種冷與熱微妙交織互為表裡的特質,或多或少也滲透進北歐的電影風格:即便內容張力十足,形式總也低調偏冷;再張揚瘋狂的戲劇,彷彿都由節制有度的形式承載駕馭。冰島電影《樹下驚魂》(Under the Tree)恰正好符合「形式冷內容熱」的北歐風。
《樹下驚魂》的主要角色是三對夫妻,年齡分配跨越老中青三代,展現冰島中產社會切片的微型縮影。六個人都是有禮貌、愛整潔、守規矩的中產階級,描摹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人際關係:夫妻、父母、親子、鄰居,卻因為冷淡、悲傷、偏心、懷疑等等情緒心境讓關係質變。面臨家內風暴與鄰里不合的人際危機,如何妥善處理是關鍵所在,偏偏有人卻固執的只相信自己的直覺與偏見,加上一連串巧合意外,終究扭曲成互傷互殺的凶手,釀成無可挽救的悲劇。
貫串全片著墨最深的是夫妻關係。當年輕夫妻情感趨於冷淡,丈夫被懷疑舊情難了有外遇,妻子恨毒了枕邊人,採取焦土政策,斷然切除一切溝通管道,只把孩子視作完全屬於自己的財產,作為懲罰丈夫的武器。精準深刻的臺詞直入現代婚姻的核心難題:「孩子有權同時愛父母,即便父母已經不再相愛。」當婚姻觸礁,有多少父母只想到自己的創傷與恨,卻忘了對孩子的責任與愛。自以為義正辭嚴,浪費過多時間爭執吵鬧,卻忽略了受傷最重、最脆弱的其實是孩子;為了舔自己的傷口,忘記最重要的親情。老夫對老妻因為悲傷而陰晴不定的情緒阻滯則包容得多,以不斷勞動並參與合唱抒發抑鬱之情。只是古典音樂無法讓其老妻從傷逝中超脫,也沒能讓他躲過最後的人為悲劇。多令人歎息,片中女性相比於男性顯得較不理性,少婦只想報復丈夫,老母陷溺在喪子之哀,不可收拾的恨意,難以控制的情緒,一直射出刀劍傷害身邊至親,甚至殃及鄰居,把所有人捲入暴力殺人的悲劇。全片不斷穿插自然風景,放送美好樂音,那些庭樹、綠葉、陽光、清風,優雅的古典樂,大氣的合唱,彷彿變成一個個諷刺的回音:多少人即便親炙再多自然與藝術的洗禮,也無法超拔出自毀毀人、自傷傷人的悲劇。
呼應同個製作團隊前作《羊男的冰島冒險》(Rams/Hrútar)的主題,《樹下驚魂》也是一部「我們來互相傷害」的電影,導演/編劇古納席古德森(Hafsteinn Gunnar Sigurðsson)應該是悲觀的觀察者,看透人類各種關係中的瘋狂與虛妄,明白救贖實難的宿命,但是在他冷靜節制的鏡頭中卻又透露著一絲絲悲憫,讓人在幽默背後看到理解與包容。最令人顫慄的是劇中人都是再平常不過的父母、夫妻、鄰居,如果我們學不會控制,不習慣遺忘,他們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他。
北國夏日入夜後,永晝的暮光模糊昏黃,充滿躁動不安,人因悲傷而憂鬱而扭曲了性情,因多疑妄想而失去控制,終究以暴虐發洩怨恨。人類的愚昧與愚行,從北極到南極沒有太大差別。
《樹下驚魂》不只是黑色喜劇,是真正的恐怖電影。人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恐怖的永遠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