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最微小的大戰——《家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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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04

《家戰》(Jusqu’à la garde)特映開始前,片商除了告知影片的緣起(先是一部入圍奧斯卡的劇情短片,後花三年醞釀改成長片)、導演的經歷(這是他第一部劇情長片)、得獎的記錄(威尼斯最佳導演銀獅獎以及最佳處女作),還特別提醒是部懸疑片。我以為他下一句會說「希望大家看完推薦時請留意不要爆雷」,但並沒有;大概他口中的「懸疑片」更像我理解的「驚悚片」,要是從這點來説,這部片讓人直接聯想到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應該是精準的。

編導選擇在簡易法庭展開故事,不得不說這是非常聰明的設想:在公正的法官面前,證據該是經過嚴密的討論與審視。到底安東與米蘭的離異真相是什麼?是看起來呆滯的米蘭歇斯底里地、自私地、獨裁地阻斷並剝奪了安東天倫之樂的權利?還是沉穩的安東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和語調背後藏著孩子寧願稱之為「他人」也不願、不敢直呼其名,甚至主動表示願意寫下證詞來表明不願意見到他的心願?至於控方律師僅是條理地講明米蘭的要求,並且十足把握女法官會站在她們這邊;而誠如法官所言,整個法庭上只有辯方律師在大小聲而預告了一場頗具張力的「家庭情節劇」。增加懸念的方式:法官判定父親安東有權每隔週週末可與11歲的朱利安相處,至於將滿18歲的喬瑟芬則可以自行選擇是否與父親見面。法官的判決將觀眾帶往第一次的繞道——也許米蘭的作法過於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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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要是一句話講完這部片,這部片也實在沒什麼;但是,在這95分鐘內幾乎少有令觀眾鬆懈的時刻,情緒密度絕對比《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更強。究其實會發現,編導正是透過高超的編織技術,將一樁集中於幾週內的家庭事件,布置為一場既沒有戰場也沒有實際戰鬥的戰爭,不得不說,要將「直到守衛/監護」這麼抽象且缺乏精準直譯的原文片名翻譯成「家戰」實在精闢。編導的迂迴敘事無疑正呼應了片中的精神:戰術。並且因此再一次召喚了希區考克:他尤其擅長透過迂迴的方式,在讓觀眾一邊還掛記主要懸念的同時,對懸念的立場也隨時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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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海報中我們看到三個人:左邊是憂心忡忡的米蘭,右邊是沉著深邃的安東,中間則是背對的朱利安,透過海報,誰也沒料到這位背對鏡頭的男孩的演技、神情,竟是這部片最為劇力萬鈞的焦點。然而,這裡還得說一下海報中那位不在場姐姐喬瑟芬,她在開場之後旋即成為敘事焦點:她顯然跟母親相處緊張,因為她總是為了偶爾來到鎮上的男友蹺課,事實上,她的這種行為也直接導致了另一個同樣含蓄呈現的「結果」:她在廁所驗孕後的哭聲。然而,在門後的她,為何而哭?因為懷孕了而喜悅?而害怕難過?還是因為沒懷孕而鬆了口氣?而感傷?不得而知,這個結果同樣被高懸起來:它會成為與母親之間又一次疙瘩?還是成為父親施虐的藉口?甚至……這時又再次回到主懸念:父親究竟是否殘暴?畢竟,在法庭上,有喬瑟芬書面撤銷醫務所為她做的初步驗傷報告,所以,到底是否存在家暴?然而,影像說明一切:93分鐘內,從沒看到任何一個喬瑟芬與安東同框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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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說稀釋的故事內容並不給人「從短片拓展為長片果然還是太勉強了」之感,那無疑是兩個重要的優點:一方面像迂迴懸念用的喬瑟芬段落,得以昇華為更為抽象的同步性,比如,正是透過她也許成、也許不成為另一個母親的設定,迂迴到米蘭的身上,再透過喬瑟芬的成年派對上,母親與台上獻唱的喬瑟芬之間眼神的交流,在這個象徵一位女性徹底成熟的儀式中,也透過全片僅此一處的音樂(先是由現場DJ播放舞曲,後由喬瑟芬及男友組成的樂隊演出)融入更為強大且厚實的情感張力。二方面透過幾乎將主要懸念——安東是否真為全家人之夢魘?——留置絕對場外的方式,一步步加深他帶來的威脅性(比如透過安東與父親的餐桌衝突,連帶父親對他的指責,最後是父親強硬扔出安東的家當)回頭包圍米蘭與朱利安。

於是,無怪乎有人認為本片的影像過於獨裁,正是因為場外,正是因為他人,讓人不禁驚嘆影片的高潮竟堪比《鬼店》(Shining),且同樣是在浴室。而懂得法國知識份子典故的人也能直接將那座浴缸形容成「地獄」——沙特(Jean-Paul Sartre)的名言「他人即是地獄」。而這部片無疑就是透過(獨裁地)善用絕對場外〔德勒茲(Gilles Delezue)用語〕來將沙特的這句(抽象的)話透過(希區考克式)驚悚片手法實踐在情節的設定、敘事的佈局以及場面的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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