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疾病的隱喻是愛——《奈緒與家人的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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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02

紀錄片導演觀照身心障礙者,眼光總也特別溫柔,沈可尚的《築巢人》如此,伊勢真一積澱35年心血之作《奈緒與家人的35年》亦如是。兩部電影的微言大義約莫就是七個字:「疾病的隱喻是愛」。

疾病作為隱喻可以多義,可以重新定義愛與家庭;疾病雖然是某種「缺陷」,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卻可能趨近「完善」。疾病貫串了《奈緒與家人的35年》,一個關於對抗疾病與堅心陪伴的故事,以家庭私歷史的影像紀錄,映現所有人際/社會關係:夫妻、親子、手足、人與疾病、人與社區、人與社會;甚至旁及於女性的自主與覺醒,片中靈魂人物,一位全職妻子/母親對著貼近臉龐的鏡頭幽幽言道:為何她要暫時脫離婚姻的束縛,離開家,住在「自己的房間」,重新思考人生有無其他可能,有不同的追求。 

導演伊勢真一人如其名:「真心誠意,一以貫之。」

導演伊勢真一人如其名:「真心誠意,一以貫之」,以私電影形式拍攝這部紀錄片,起心動念只是想留下外甥女西村奈緒活潑健康的身影,因為她一兩歲時就罹患癲癇,導致心智發展遲緩,醫生認為她活不過二十歲(另有一說是四歲)。影片從小女孩八歲時開始拍攝,直到她過四十四歲生日為止,攝影機近距離跟拍她和全家人整整35年。冷靜的鏡頭默默瞻望歲月,看著奈緒和父母、弟弟一起變老。觀點節制不煽情,記錄西村一家人行住坐臥的日常,專注於呈現人在困境中的生存狀態。攝影機有時貼得很近,觀眾看得到人物的臉部毛孔與肌肉張弛,但是不會讓人覺得是冒犯,入鏡者對拍攝者全然信任,放心讓其捕捉最私密的情感與交談,導演甚至兩次剪入奈緒睡覺時的姿態形容。莎士比亞說:「睡眠是每日片段生命的死亡」,看著好動多言的奈緒安詳睡去,令人不禁設想:「奈緒時時受死亡威脅,這片段的死亡是她的救贖吧。」然而,當癲癇突然發作,碰的一聲,奈緒直挺挺倒地不起,攝影機馬上避開奈緒的臉,只拍她微微抽搐的身體,那是出於珍愛才有的尊重,讓她保有隱私的權利,不被觀看臉部表情,不被窺探宿疾。

電影開始不久,巧妙捕捉母親送奈緒上學一景,為母女的互動與關係定調:奈緒注定是長不大的孩子,永遠一派天真;警戒的母親則永遠在身旁照看,希望她能獨立,可以一個人過馬路,卻又怕她不長心眼,會被車撞被別人欺負。母性的養成無非就是在放手與保護間拉扯的過程;母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在最恰當的時機讓孩子飛翔。只是像奈緒這樣一個孩子,為人母者更要細細考量周延,才敢放心讓她走出家庭在外獨立生活。同伴與社區是奈緒母親找到的資源與方式,她投入全付心力,創辦了身心障礙社會福利機構,讓幾個發展遲緩的孩子互愛互助共學,一起獨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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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不斷出現吃飯與做飯的場景,超越小津電影的頻率,同為家庭通俗劇,吃飯也是劇中人談話交心的最佳時刻,觀眾在同樣平凡無奇的生活中,也都看到一種超脫世俗的柔韌與淡定。餐桌上的日常沒有神,卻有某種神聖的況味。奈緒做了好幾次炸春捲,看她專心捲炸開心做飯的模樣,不知付出多少時間與心神才精通這項技藝。

一家四口,家裡有心智不全的孩子,母親總是凝結全家的核心力量,父親則是經濟來源支柱,弟弟注定會較受忽略,必須提早獨立成熟,這樣的角色扮演完全符合多數日本核心家庭的樣貌。全片形象最模糊的是父親,觀眾絕少直接聽見他言說或表達意見,對他的理解多半來自妻子的陳述。紀錄片《A2-B-C》(片名源自,甲狀腺病變/囊腫依照嚴重程度分為 A2、B、C 三級)呈現福島核災一年半後兒童患病的困境,片中現身說法的也幾乎都是母親,她們積極發聲揭露政府欺瞞人民的實情,父親卻多半沈默不語。沈默凝結了日本父親的總體形象,他們的內心世界還沒有足夠機會被理解,或許他們不知道如何被理解。沈默是他們習以為常的姿態,嗜酒則是他們紓解鬱悶的方式。勞心的母親,寡言的父親,獨立的弟弟,話多的奈緒,組成一個不斷化解衝突、修補關係的小家庭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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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時我一直想到死亡,被醫生過早誤判死刑卻尚未執行的奈緒躲得過嗎?片中她每一回過生日彷彿都隱含著死亡的暗示與威脅,只因奈緒太討人喜歡,讓人擔心受怕會永遠失去她。觀眾終究看見死亡,和奈緒一起長大的心智障礙孩子去世了。很不願意這樣說,但是他的死亡彷彿釋放了觀影者的恐懼:如果奈緒面對死亡時都可以一派天真的說:「他去了別的地方,現在去唱卡拉OK啊!」相對健全的我們又為什麼要對人類無可逆轉的死亡宿命感到恐懼?疾病可以是天啟,讓我們更瞭解自己,更瞭解他人。奈緒的時間感與世界觀完全跳脫常人概念,可以在自己所定義的時間軸自由出入跳躍,疾病限制了她部分心識,卻也讓她擁有常人所沒有的自由。

人間世如果真有天使,奈緒就是西村一家人的天使,讓他們覺知自己的脆弱與堅強,也讓觀眾看到人之所以是人的天真與純善。奈緒的口頭禪:「對人要溫柔一點啊!」是天使給世人最溫柔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