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跳舞不打仗》:看到黑影別開槍
電影《今天跳舞不打仗》(Foxtrot)是去年以色列電影學院獎(Ophir Award)「最佳影片」,代表以色列參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奪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並且獲選為今年三月巴黎的「以色列電影節」開幕片;然而,對以色列主政者來說,即使「載譽歸國」,它仍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國產」叛國電影,是以連番杯葛此片的海外公映、威脅收回補助﹝此片由以色列、法國各單位合資﹞,氣急敗壞的以色列文化部長雷格夫(Miri Regev)更三番兩次抨擊這部片將造成國安危機,「可能成為敵人的政宣武器」,彷彿這部片配備了某種核爆性的按鈕裝置。這場砲聲隆隆的戲外戲引起了不小的後座力,現在,更多人想上戲院一窺究竟:在以色列這個國家機器的眼中,什麼樣的電影足以覆邦?
意外的是,《今天跳舞不打仗》不是一部戰火煙硝的電影,比起獲得今年奧斯卡外語片提名的黎巴嫩勁敵《你欠我一個道歉》(The Insult),《今天跳舞不打仗》甚至連慷慨激昂都算不上,它沒有針對戰爭、自衛、敵我意義的宏辯,沒有針對性地攤開血淋淋的史實,所有布局﹝包括視覺效果與片名﹞都是高度象徵主義的,本意不在記錄或寫實。沒錯,此片雖然提及以色列的兵役與邊防,中場描述年輕人當兵當得百無聊賴的橋段挖苦的意味深厚,據聞那些小兵吃的肉罐,就和韓國的部隊鍋一樣,是早年以色列年輕人服兵役時的經典回憶……但無論如何,這部片與2008年的以色列紀錄動畫片《與巴席爾跳華爾滋》(Waltz with Bashir)截然不同,並不是建立在現實或歷史基礎上的作品,即使片中短暫擦槍走火的震撼性片段、湮滅誤殺證據的畫面,也毫無懸念是一種比喻──這使得以色列當局對此片的敵意顯得更加超現實,顯然主政者並不欣賞這樣的「比喻」,文化部長甚至批評這部片在「說謊」,無視於說謊的前提是「事實必須先存在」的邏輯。
《今天跳舞不打仗》以希臘悲劇三部曲的方式詮釋代代相傳的歷史包袱、命運的玩笑,由某個以色列中產階級接獲當兵兒子死訊的烏龍通知講起,劇中人在不同場合跳了幾次「狐步舞」(Foxtrot),暗指以色列歷史或人民的各種困境,但也可能只是想用另一種方式來闡述西西弗斯徒勞無功的概念。故事開頭,導演山謬‧毛茲(Samuel Maoz)透過軍人之口提及《舊約》〈創世紀〉第三十七章──這是雅各誤以為兒子蒙難的故事﹝雅各的兒子內鬨出賣弟弟約瑟,假裝殺了他,拿了沾了羊血的約瑟之衣蒙騙雅各,號稱約瑟已死﹞。片中沒說出口的是,雅各最後被上帝改名為「以色列」;這個具有宗教與國家指涉性的開場,足以讓擅於聯想的人另外寫一篇洋洋灑灑的詮釋論文,但細觀此片,諸如此般的象徵排比層出不窮,導演卻說得兜兜轉轉,跳狐步舞似的,不像《半場無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那樣,明快地聚焦、放大某個節點,用以抨擊國家建構的謊言;不像《強尼上戰場》(Johnny Got His Gun) 那樣,直白地把「行屍走肉」的從軍後感觸具體化;更不像《好兵帥克》(The Good Soldier Švejk)或《分道不揚鑣》(Divided We Fall)那樣,充分顯現捷克民族苦中作樂的強大天分﹝即使黑色幽默是有那麼一點﹞,藉由寫實的場景諷喻古今。簡言之,《今天跳舞不打仗》在敘事手法上拋出了很多曲球,卻不像許多傳統的反戰小說或電影,直接讓觀眾體驗戰火前線的槍林彈雨或空虛寂寞冷,也沒有將主角放進一個進退維谷的戰局,以漸進式的敘事來證明戰爭本質上的虛無﹝諸如2005年的巴勒斯坦電影《天堂此時》(Paradise Now)、《你欠我一個道歉》此類﹞,或許它的本意本來就不是在討論戰爭的政治。
與其說這是一部反戰電影﹝或引戰電影,從主政者角度來看﹞,不如說這是一部思索生命本質的電影,相當卡夫卡式的──思索荒謬,向來是所有傑出反戰小說與電影擅長之處,但這部片並不想受政治背景侷限。導演山謬‧毛茲曾在訪談中提及,之所以拍攝此片,有幾個私人性的導因。他的女兒經常賴床導致上學遲到,有一回女兒睡過頭後要求搭計程車上學,他拒絕,要求女兒搭公車上學,半小時後卻從廣播上獲知上她上學途中的五號公車遭炸彈攻擊,造成十二人死亡,所幸他女兒剛好錯過了那班公車,但他所受到的衝擊可想而知。其次,毛茲亦指出,他這一代的以色列人多半為屠殺猶太倖存者的第二代,上一輩的人經常將下一代人的相對「安逸」拿來與他們劫後餘生的苦痛相比較,導致下一輩的人雖然不見得經歷過同樣的噩夢,卻同樣產生了另一種形式的「戰後創傷症」,活得壓抑非常。也許此片所展現的挫折感能獲得許多以色列國民的共鳴,但在人類自以為理性的選擇下,有太多不受控的因子,足以導致莫名的意外、歪扭的命運,這不是以色列人專有的特殊境遇。這些想法,都能在片中找到蛛絲馬跡。
平心而論,《今天跳舞不打仗》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恐怕真的不是以色列主政者所控訴的那樣,疑似背負不忠的十字架、造成國安危機,甚或汙衊了以色列國防軍(IDF)的名譽,而是這部片充滿了絕妙的場面調度,導演對顏色、光線、角度、視覺平衡吹毛求疵的程度,恐怕連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都要敬畏三分──官方認證的引戰片能拍得像《雙面薇若妮卡》(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那樣唯美也是一絕。
從現實面來說,也許沒有人會輕易將電影視為某種毀滅性的武器──但電影﹝或者任何型態的故事﹞或許確實具有這種潛能,至少那些試圖查禁藝文創作的人說有。《今天跳舞不打仗》就藝術角度來看,表現得節制而且講究,但對利維坦(Leviathan)式威權國家來說,「影射」的象徵主義也隨時可能威脅社會和平。虛構的故事何以危險?這是這部片額外值得玩味之處。當年,《強尼上戰場》與《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 Five)都因為政治因素被列為禁書,因影射某種「不良」意識形態而遭禁的電影在這個世界上亦不知凡幾──諷刺的是,在打壓藝術創作、罔顧人命這方面,看到黑影就開槍的,往往不是懵懂無知的毛頭小兵,而是集權力武力於一身、號稱保家衛民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