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南方影展開幕片《驢得水》：錯置的鬧劇，時下的悲劇

從2015年《夏洛特煩惱》創下高達14億人民幣的驚人票房開始，開心麻花也許是近三年競爭激烈的中國電影市場中最令人驚喜的發現，作為出身自舞台的表演團體，開心麻花跨足電影製作，以缺乏明星、低成本的製作，迅速在觀眾間樹立鮮明的喜劇品牌。2016年，開心麻花的第二部電影作品《驢得水》，收益比高達476%，更獲得如潮好評，而今年九月底甫上映的新作《羞羞的鐵拳》又再度創下14億人民幣票房。這三部電影作品皆在搬上銀幕之前，已是熱門舞台劇，呼應著中國大陸近期IP電影現象的熱潮興起，開心麻花無疑是這波潮流中的典範。

比起作為一時熱潮，開心麻花對於現況或隱或顯的批判，也許更值得注意。《夏洛特煩惱》藉由似夢非夢的時空穿越，洞穿中國大陸自1990年代至今，一致向前／錢看、人情淡薄的炎涼勢態；《驢得水》則是將背景設置於中共建政前的民國時期，內裡卻隱含對於當代漸趨緊崩的政經現狀的悲觀。

中國政治諷刺電影曾經在上世紀的30至40年代大行其道，《一江春水向東流》、《神女》、《大路》、《風雲兒女》等諷刺批評現狀的名作，流露左翼電影人對時事的憂心以及大眾對現實的不滿；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政治諷刺劇卻在緊繃的言論控制中逐漸消音，1965年描寫明朝大臣海瑞不畏權貴、清退田地於民等事蹟的京劇《海瑞罷官》，被指為影射彭德懷罷官事件，遭「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點名批評為反黨反革命的「大毒草」，揭開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政治諷刺劇在接下來的近二十年的風聲鶴唳間幾乎銷聲匿跡。

近年已經改拍《湄公河行動》、《建黨偉業》等歌頌中國警察和解放軍英勇大片的黃建新，早期作品《背靠背，臉對臉》、《站直囉！別趴下》、《黑炮事件》等，也曾是諷刺喜劇的能手。其中，1986年《黑炮事件》是其導演生涯初期最重要的作品，描述一位喜歡下棋的礦業工程師，因出差時丟了一顆黑棋，從郵局發了一則「丟失黑炮301」的電報求助旅館協尋，不料卻引起郵局的懷疑而上報公安局，造成連串荒腔走板的效應。片中最疑神疑鬼、剛愎自用的，正是來自共產黨的書記官。這部今天看來顯得大膽直率的政治諷刺電影，出現於胡耀邦擔任總書記、政治風氣相對自由、鬆綁的時代，影片還獲得官方色彩濃厚的金雞獎的肯定；時隔三十年，直陳政治的批判性言論卻正在日益緊縮，網路敏感詞的重重限制，讓網上拐彎抹角的諧音用字五花八門，而曾經可能招致災禍的藉古諷今，也許成為漸趨嚴厲的習近平時代少有的批判路徑。

《黑炮事件》藉由一個黑炮的誤認引發的連鎖效應，直白挖苦共產黨僵化的思想以及後文革時代人際之間的信任匱乏；《驢得水》同樣透過「身份」的多重誤認／錯置，反面地提出更為尖銳近乎悲觀的嘲諷。

《驢得水》從片名開始，就揭示了一場錯置的遊戲。成語「如魚得水」借用魚在水中自在活躍的意象，比喻人處在舒適環境中的游刃有餘。那麼，把魚換成了一頭驢，水中的驢是否依然如魚得水呢？

驢，在傳統的農業社會中往往充任苦力，受到人類飼主的役使勞動。《驢得水》1942年的時空背景，正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很長一段時間被詮釋為大地主當道、日寇橫行、勞動人民被奴役的舊時代。然而，片中既沒有面目猙獰的大地主，缺乏日軍現身，倒是有一頭掛名英語教師「呂得水」的驢。作為敘事的核心，驢子「呂得水」的存在似乎沒有牠的「身份」來得重要，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驢子的死活，當身份可以被任意轉移、被授予，牠的生存自然不足珍惜。

驢棚意外著火，孫校長的女兒孫佳、也是年紀最小的女孩是學校裡唯一提水救火的人，其他老師卻反過來阻止孫佳把賴以維生的水拿去滅火，「它就是一頭驢，你還真把它當人啊！」孫校長的一句怒話，透露受勞役的驢子微不足道的地位，作為供應學校日常所需的水源和假身份騙來的薪水，驢並未因為牠的勞動而被視為集體的一員，其存在的真正重要性僅來自「呂得水」的身份。這個發生在影片開頭的場景宛如一場預言，預示劇中人接下來身份翻轉的命運。如同被勞役的驢，原本不被眾老師看在眼裡的銅匠，接替了「呂得水」的名字與身份，從被差使的一芥勞動者搖身一變成了眾人侍奉的主子，曾經稱銅匠是牲口的張一曼，反過來被銅匠當眾羞辱，剪入頭髮。自詡比牲口更高一等的人類，不過是一層層的身份權勢結構下的另一頭牲口而已。

電影的尾聲，原本仗義執言、愛慕孫佳的青年老師周鐵男，終究在權威的脅迫下屈服從而不再抵抗，我行我素、率真直爽的張一曼，精神崩潰喪失自我，秉持啟蒙理念至農村辦學的孫校長，選擇對荒誕的世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地迎接新學期，只有孫佳前往延安，投入共產革命之途。儘管前朝「中華民國」被劇中人一再覆述，卻無法不聯想到對現狀的指涉。故事背景的1942年，中共於延安發起整風運動，敢言作家王味實遭到處決，眾多共黨幹部受到迫害，確定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1949年之後，類似的政治運動仍將再三上演，而曾經宣稱與工農站在同一陣線的中國共產黨，也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今天，對工農處境的同情也讓位於快速前進的市場經濟。知識分子、工人、農民這群在中共崛起過程中扮演過關鍵角色的人物／身份，在權威之下，命運與驢子無異，可以被隨時更換、錯置，當然也可以被丟棄。

套句《驢得水》的一句宣傳詞，「給你講個笑話，你可別哭」。也許喜劇的背後，永遠藏著悲劇。■

2017南方影展11/17-11/16在台南新光影城舉辦，更多詳情請見影展官網： festival.south.org.tw，或搜尋粉絲專頁：南方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