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夢露底褲下的《嘉年華》——文晏的中國女性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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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5

《嘉年華》讓文晏成為中國第一個入圍威尼斯影展主競賽的女導演,電影也入圍金馬最佳劇情片、導演與女主角共三個主要競賽項目。英文片名《Angels Wear White》,表面指的是片頭出現夢露在《七年之癢》白裙飛揚經典畫面的巨型雕像,乃至於片尾穿著白衣猶如女版《四百擊》的出逃女孩小米。然而電影裡面的主要女性角色都穿有白色衣物示人的時刻,我們更可將電影視為一則描述中國女性群體的故事。

《嘉年華》裡的女性角色幾乎全都是受害者,但更多時候,女性角色會跟著男性一起成為欺壓女性的加害者,她們有時是不自覺、有時不自願,可更多時候是因為不自由的關係。電影裡的壞人面貌其實很模糊,真正有露臉的男性角色其實都不是什麼罪不可赦的惡人,本片企圖講的是一種女性在父權的總和底下過日子的樣子。我偏愛中文片名「嘉年華」那種把當代中國女性為父權獻祭的幾個階段人生視為「嘉年華」,痛著活著也無力無聲抗議的那股靜默後勁。

文淇飾演一個沒有身分證的少女小米,她在幫飯店的莉莉姐姐代班櫃臺的時候,看見了小文和新新兩個國小女學童(孟小文和張新新)被地方高幹「劉處長」闖入旅館房間的監視器錄影畫面。她沒有聲張,直到發現這個「信息」可能幫自己換得一張身份證,於是她決定鋌而走險,藉此影音檔案去勒索劉處長一筆錢。

小米從何而來、為何沒有身份證?電影裡面並沒有明說。但是《嘉年華》透過了周美君所飾演的小文這個角色所正在故事中經歷的、以及其將所面臨到的結局,已悄聲無息地偷偷告訴你:小米其實就是另一個小文,而小文的未來可能就是小米。

小米離鄉背井之前的境遇,只用一場戲裡的一段對話做交代:「我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天,只知道我是夏天生的,這個夏天我就滿16歲了。三年前,我從老家離開,到這裡是我到達的第15個地方。我喜歡這兒,因為這裡暖和,就連一個要飯的、在夜裡也能睡個好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會留在這兒。」

周美君所飾演的小文,是個小學還沒畢業的女童,她和文淇長相有六七分神似,我們甚至可以將她飾演的小文看作是三年前的小米。事實上,周美君所飾演的小文在被性侵的事件發生以後,很少有什麼的太戲劇性的臉部表情。她在家鄉受了極大的冤屈,無人能替她伸張,家庭不溫暖、朋友隨時會背叛她,就連最後可以依靠的父親基本上也無法幫她作主,甚至還得簽下封口令。小文在《嘉年華》的結局,是停在她被大人的世界背棄的委屈淚顏。其身著素衣、無表情的臉龐卻是《嘉年華》全片中最唯美的一幕臉部特寫,極其諷刺。

其實文淇在《嘉年華》的金馬獎女主角入圍榮譽,有一半是周美君所飾演的小文幫她掙得的。周美君在片裡時而純真、時而困惑,有時又恣意享受揮灑著名為青春的生命資產,不想卻迎來殘酷的未來,小文就是文淇所飾演的小米的前身。以此來續看小米的身份之謎,以及小米在電影裡的所有與人互動與應對,便會多出很多合理解讀的空間。文淇所飾演的小米這個角色的個性厚度,是小文幫她墊出來的,小米和小文必須被綁在一起去看,猶如《七月與安生》裡的兩個女生,這份少女的成年式,才得以完整。而姐姐莉莉則可能是小米和小文更未來以後的樣子。片尾,小米戴上了莉莉的耳環,再度出逃,生命旅程再度展開。她以後可能會戀愛,也可能遇人不淑像是莉莉一樣結交到了一個勢利的男友。再以後,莉莉可能會成為孟小文或張新新的媽媽,這聽起來都很可怕,但是幸好,小文或小米以後也有可能成為那個到處為小文奔波伸張正義的郝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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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隊:「郝律師,這行幹了多久了?」
郝律師:「十幾年了。」
王隊:「都是這一類的案子?」
郝律師:「這類案子很多。」
王隊:「你很了不起,佩服。」

片裡的王隊,表面看來嚴肅正義,其實是個幫權貴做事又拿商家好處、兩邊通吃的角色。他嘴裡說著佩服女律師的言詞,實則早已知道她的所有努力,只是一場徒勞無功。吃公家飯碗且到處有得拿的男警員,對照著要幫小文爭權還要先付小米錢、幾乎是做公益性質的女律師,可以看出兩性間職業與作為和報酬之間的嚴重不平等。這事同樣也反映在莉莉與男友小健、以及後來的小米和小健之間的關係上。

女性有多劣勢?透過小文和小米的遭遇,可以看得更清楚。片頭,小米在海邊逛,遊客要和巨型夢露拍照,叫小米「讓一下」;片中,孟小文不去上學,在海邊晃蕩,遇到一堆拍婚紗的在拍照,也要小文「讓一下」,她們的生活,無時無刻不是在讓。女孩在成年之後會好一點嗎?看看莉莉吧:前往診所墮胎的莉莉,還要被護士順便推銷「女性處女膜修復手術服務」。莉莉有沒有修復處女膜?我們不知道。可是,有一種能力更強悍,不用動手術,就能自動把「受過性侵小學女童的處女膜修復好」的魔法!那是什麼?不可說。

《嘉年華》刻劃出了中國女性成長的幾種階段:小文、小米、莉莉、兩個女童的母親,以及女律師。至於為什麼要是文淇所飾演的女主角來扛結局?或許是因為,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那時候的「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小文如果離鄉,就會變成小米,而小米儘管沒有身份、在經濟與性別階級上處於弱勢,但至少她在選擇自己人生的意志上是自由的。小米以後或許會變成莉莉,或許會變成小文的媽媽因為沒有男人而夜夜買醉(變成張新新的媽媽讓女兒認了老公上司當乾爸爸引狼入室也沒有比較好),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一直幫女孩們「處理這類案件」的女律師,雖然要變成為像郝律師那樣經濟獨立又能幫助其他女孩的機會很渺茫,處理了一堆這種案件也可能總是徒勞無功,可能最終這些女人全都徒然成了為父權獻祭的中國女人的幾片切片而已。但,如果有幸變成郝律師,那總是就多出一個希望。文晏導演大概就是抱持著郝律師那樣的心情,在拍《嘉年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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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晏僅只是講了一個極其簡單通俗看似常見的故事,卻使用了大量伏筆在鋪設算計一切,只為了精準呈現出當代中國女性在肉體/精神/經濟上的各種劣勢困境。就像是一直逼觀眾往巨型夢露的內褲裡看的那種感覺,你可能覺得「不過就是內褲嘛?一眼就看完了,哪有啥好一直去端詳的?」但《嘉年華》其實巧心織縫進各種象徵元素在那一件單調的白色內褲之中,那是有花紋的一條內褲,紋路裡包藏著小至口紅、耳環、假髮、被剪掉的頭髮,化妝品和指甲油,大至小文的金魚缸、泳衣、被母親毀棄的洋裝、跳窗離家的窗框、讓小文上上下下的階梯、瑪麗蓮夢露的內褲和高跟鞋、在海邊隨處可見的穿白紗的女人和婚紗拍攝團隊,還有小文和新新兩人在裡頭奔跑吶喊的遊樂園大喇巴花、小文躲在還沒開張的遊樂園裡卻被查案的王隊三番兩次的自由進入並給簽字又做檢查... ...導演根本是機關算盡,才能把所有跟女性有關的有機的無機的元件都兜湊在一部電影裡面。

可老實說,身為一個女性觀眾,我很難真心喜歡上《嘉年華》這一條內褲。因為我不喜歡有人一直看著我的內褲。

或許人就是犯賤,一個人一旦生命中難堪的部分被摸透得太清楚,第一個反應就都會是排拒。在社會普遍對於某些角色的認知偏誤中,人們藉機可以無視傷口、若無其事的生活著,例如女人的白色底褲乍看之下就是白拋拋且柔軟的。但男人啊,你可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人的內褲都沾過血承接過分泌物,只是她們總得不斷勤奮地將內褲洗乾淨、然後重新穿上?你知道的吧?你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就像你知道女人破處會流血但是仍不以為意,就像女人把內褲洗乾淨就覺得自己可以忘記流過血的事情一樣。《嘉年華》裡除了夢露,唯一展示出內褲的角色,是莉莉。她墮胎後喝了酒,躺在床上休息,小米照顧著莉莉,隨著小米的視線,觀眾和她一起看見了莉莉的白花紋內褲,以及內褲底下蓋不住的屁股上刺青,莉莉哭著說:「下輩子再也不要當女人了」。

《嘉年華》拍的是史上最巨大的夢露雕像的下場,她真的曾在廣西貴港矗立了六個月之久,於2014年6月18日被拆除然後丟到垃圾場,拆除原因據聞為地方官員無法忍受人民每天從夢露的裙腿下經過的畫面意象。我們無法確實得知官員是反資本、反美國、反夢露還是反女性?電影中幾乎沒讓觀眾看到這雕像的夢露臉龐,只不斷展示著夢露的內褲和腳,以及夢露的背影。《嘉年華》本身是一件如夢露底褲一樣巨大的內褲,裡面裝著小文小米莉莉和郝律師等幾個女人的內褲,電影以夢露作為一巨型女性象徵,實則透過夢露不露臉只露裙底內褲來講了一個中國女性不好被碰觸的傷口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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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失去了童貞,是《嘉年華》這一條內褲所沾上的第一道血跡。文晏導演沒有拍出小文的內褲,倒是特寫了一幕小文被性侵之後大腿上的瘀血傷痕。而片頭的瑪麗蓮夢露原本潔白的腳踝和高跟鞋,再之後也都被貼滿了傳單畫下了塗鴉、甚至最後鞋腳跟的命運就是要被一群男性工人鋸開。男人跟女人的腳有仇嗎?老是要把她們從往上爬往前走的路上給拽下來。

但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彼此對待也沒有美好到哪裡去。電影裡面,張新新的父母跑去找孟小文的爸爸,說新新的乾爸爸劉處長意欲私下和解,不但願意負擔兩女高級小學直到大學的學費,還準備了iPhone給女童賠罪。而全新的iPhone就是從新新的媽媽包裡給掏出來的。女性常常就是助使男人欺負剝削女性的幫凶,張新新先是帶麻吉小文一起去給乾爸爸性侵、後來出事還會把罪都推到小文身上,實在感情好;就連莉莉也會幫著男友小健去詢問如姐妹一般的未成年同事小米的「破處價」。

這種人與人之間所有事情都建立在利用彼此、卻又無法沒有對方的關係,充斥在《嘉年華》的每一場角色對話與互動之中:劉處長帶兩女出來玩樂喝酒住旅館、兩個旅館飯店員工蹲在老闆面前被水灑、小米和女律師的條件交換、小米和莉莉男友小健的所有互動與試探、甚至是小文和張新新之間,以及小米和莉莉之間的友情戲裡面,都無法擺脫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利益牽扯。例如莉莉要請小米幫忙代班時奉上了口紅;例如片中出現了兩次雪碧,姑且不論是不是置入,兩罐雪碧,一次是莉莉初登場小米和莉莉聊天,莉莉已開瓶過的雪碧讓小米一罐分著喝;另一次,是小米直接從冰箱裡取出一罐雪碧來為莉莉姐被男人打的瘀傷冷敷,這兩人形同姐妹比對方的家人和愛人還要互相疼惜,但電影卻又彷彿告訴你:所有真摯的情感交流也都要靠商品、靠信息與金錢的交換才得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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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代,鑄立了夢露雕像所展現的女姿之美,本能代表著女性自主的美好符號,雕像能夠立在中國,一度讓人以為兩性平權之路進了一階,然而她最終還是髒了也倒了,這已經不是不進則退而是在走回頭路了;而從黑影史去探究,夢露其實還是受制於黑道與父權政治等操控下過完一生的,這個人物的崛起和殞落,從來就是男人說了算。夢露雕像的故事來自於廣西貴港的真實事件,不過《嘉年華》全片並未明指小米所待的城就是貴港。貴港對廣西而言,頂多算是二線城市,但也有人認為廣西貴港和張贊波所拍《大路朝天》的湖南懷化市一樣,等級都只是中國六線城而已。同年由黃驥與丈夫大塚龍治所推出的農村女性「成長三部曲」之二的電影《笨鳥》,講述了女孩在所成長的湖南益陽這四線城裡所經歷的感情與性事體驗,亦呈現出時代與科技進步之下女性權益進步緩慢的鐵錚事實。其實不論是二線大城或是六線小城,一個城市如果總是有這些種如此落後迂腐的故事可以講,那就算你說這國家或城市再怎麼進步、軟硬體都升級與華麗到天邊去了,地方裡頭的賤民會是比較少還是比較多?一切實屬未定之數。

有人說《嘉年華》不是中國女性才會遇到的問題。或許片裡大部分的情節真具有普世性地講述了全球女性都可能會遇到的生命情節,但我卻相信,其中關於女孩私處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權貴戳穿、被號稱正義的程序給扳開,後又被威權與專業人士三度以檢查之名行指尖強暴之實,下體在這樣前前後後被弄了五次以上的過程之後,再出來對外開記者會聲稱「一切沒事」的這種事,不是在某些國家或某些地方,還真的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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